惜鸽

　　梁钊让人如沐春风般温柔的声音缓缓传来：“嗯，前段时间很忙。才刚听说，你马上就要回国了。”

　　“对。我原本就不打算留在这里工作，求职季时，也没去过东京这边的说明会，早早投了国内公司的简历。”面对这样说话温柔又长得顺眼的男生，僵直的叶西鸽逐渐柔软起来。一年不见的生疏感也消失了。

　　和梁钊分手后的羞愧和难以言说的复杂感情，只有在看不见他的时候才发酵得厉害，只要和他聊起来，还是能被他感染得平和很多。

　　然而，叶西鸽还是戒备放下的太早。

　　梁钊的下一句话就如平地里的一声惊雷，打得她不知所措，头晕眼花。

　　“你可真舍得我。也真狠心。”

　　叶西鸽四周的空气像突然被抽走，逼仄感让她想大口呼吸。

　　王玛丽看苗头不对，瞬间移动到梁钊面前，挡住了叶西鸽，“你才知道她这么没良心啊，我的心已经被她戳得千疮百孔。舍不得你算什么，她居然就这样舍我而去了！午夜梦回，肝肠寸断啊我。”

　　梁钊和煦地微笑，“那我们为这个没良心的小东西饯个行吧。自由之丘这边有一家很有名的泰国菜，非常地道，西鸽喜欢吃重口味的菜，那里香料的配方非常浓郁。”

　　喜欢吃重口味个屁！那是你跟我不熟，我跟你装。叶西鸽心里不住地嘀咕。

　　她对于味道浓郁的饭菜都很排斥，所以香菜，韭菜，芹菜，辣椒都是不碰的。

　　然而泰国菜馆里，梁钊还是不出所料地又点了一桌子姜黄色的辣味泡饭汤，不知那个汤里放了多少种佐料，反正五百米开外都是怪味儿。

　　叶西鸽憋着气、咬着牙，一口一口吞着饭。实在不明白，作为一个泡饭汤为什么要这么为难米饭。

　　喜欢重口味的事情其实是个误会。
　　梁钊和叶西鸽从交往到分手就不到一年。而且，这短短的一年也绝说不上是浓情蜜意。
　　每次叶西鸽和梁钊私下在一起时，始终都是紧绷和疏离的。

　　说不清是梁钊不好接近，还是叶西鸽自己太别扭。
　　梁钊为人和煦，从不端架子，有很多朋友。但叶西鸽在日本三年，就处下一个王玛丽算是交往甚密的。
　　如此想来，叶西鸽觉得还是自己太各色了。

　　因为这样不正常的恋爱关系，叶西鸽也不喜欢向梁钊表达自己的喜好和意见。

　　这与她跟周伯俨在一起时完全不一样。叶西鸽希望周伯俨了解她，最好比她自己还要了解。

　　叶西鸽什么都会跟周伯俨讲。而且要讲很多遍。她会不厌其烦地提醒周伯俨，什么时候她要过生日，并且提前好几个月就嘱咐他，一定要送生日礼物。甚至巴不得把礼物清单都列给他。

　　叶西鸽会告诉周伯俨，她不爱吃辣椒，但是爱吃鱼香肉丝，给她叫外卖的时候，要点不放辣椒的鱼香肉丝。

　　叶西鸽还会告诉周伯俨，她最喜欢读《乱世佳人》，常常感动于郝思嘉的勇敢和白瑞德的炽热，感伤于错过的爱情。她不要这样的爱情。

　　叶西鸽也不管周伯俨愿不愿意听，都要把自己的信息，甚至是爸爸妈妈三姑六姨的信息都公布给他。哪怕周伯俨在她面前从没提过他父母的一个字。

　　叶西鸽希望自己是颗形容娇好的洋葱，这样就可以把自己一层层剥开展示给他看。
　　她觉得周伯俨如果了解她，就一定会爱上她。爱情初体验，叶西鸽就是如此自信。

　　叶西鸽以为她付出很多很多的爱，即使收不回很多，也可以收回一点点。
　　所以只要她付出的基数够大。那么丰厚的预期也是指日可待的。

　　后来叶西鸽仔细反省，觉得这可能也是她在这段感情里，一败涂地的根源吧。而当时周伯俨的冷淡丝毫没有浇灭她的热情，黏着他听几句责备和数落的话也是幸福的。那几乎就是她对爱情的全部感知。

　　所以后来和梁钊在一起，叶西鸽本能地觉得，那不是爱情。梁钊从来不会凶巴巴地瞪她，他对她说话从来都是温言软语。

　　第一次约会时，梁钊说他喜欢吃重口味，可是平时白天怕口气不好，所以不敢吃，问叶西鸽喜欢什么样的食物。

　　彼时，对约会十分不投入的叶西鸽正在晃神，突然一个机灵，鬼使神差地想隐藏自己，接口道，“我和你一样。”
　　至于她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叶西鸽也搞不清楚。

　　撒谎的后果就是，一场拷打味觉的噩梦拉开了序幕。每次和梁钊一起吃饭，无论在哪，他总会搞出一些极尽创意的重口味菜。
　　他的热情，也让叶西鸽越来越难开口吐露真情，于是这个噩梦充斥了她和梁钊的整个交往期。

　　后来和梁兆分手，叶西鸽在吃到清粥小菜时，还是忍不住庆幸，梁钊终于肯放她的味蕾一条生路了。

　　不爱吃的东西，加上一个梁钊，还有王玛丽完全没眼色的叽叽喳喳。这顿饭吃得叶西鸽一阵阵胃疼。
　　不过还好王玛丽和梁钊一唱一和也不需要她插话。

　　吃饭也堵不住王玛丽的嘴：“你不知道，那天给鸽子开送别会，我都哭成泪人了！她居然一滴眼泪都没流。”

　　“这我是知道的，她一贯是这么狠心。”梁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叶西鸽。
　　“鸽子对你算客气的了。”

　　梁钊微微摇头，“客气也是客气的，分手后一个电话也没打过，一条line也没发过，过年连个年贺状都没有……”（作者注：年贺状类似贺年卡，日本在新年来临前，有向亲朋好友邮寄的年贺状的习惯。）

　　说完，梁钊握着水杯的手随即收紧，鲜明的骨节露出浅浅的白色，像低诉着不满和委屈。

　　叶西鸽觉得，他们说的一定不是她，她明明就是一个狠不下心的人，所以才会抱着残缺不堪的一切敝帚自珍，而不舍得丢弃。
　　也许，她唯一做过可以称得上是“狠心”的事，就是“对自己狠心”了。

　　再说了，梁钊后来不也从未给过她一个打电话，一封信息嘛。叶西鸽以为梁钊不希望她再叨扰。

　　叶西鸽忍不住插嘴道：“你们俩就不要编排我了，等我回国后，咱们可能都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
　　叶西鸽知道，王玛丽要留在日本工作。而梁钊，还有不知道几年的博士课程。

　　这句话说出来，显然没有起到活跃气氛的作用。原本聊兴甚欢的王玛丽和梁钊突然都闭嘴不再说话。

　　恰好饭已经吃得差不多，梁钊提议去旁边的西点店吃点蛋糕和甜品。

　　花钱的好处是，真的可以买来哪怕是短暂的快乐。奶油入口的瞬间，尴尬也一扫而空。

　　气氛缓和下来后，梁钊又开口问道：“西鸽，回国后做什么呢？已经找到工作了么？”

　　“嗯，去年年底就开始从网上投递简历了，后来陆陆续续通过视频电话，面试了几家公司。前不久拿到了一家游戏公司的‘内定’。看待遇不错，就签了。可能一回国就要去报到。”

　　王玛丽也插嘴道：“我查了，特棒一公司，叫‘兰斯登’，纳斯达克上市的呢。鸽子这个人吧，没什么脑子，就靠这具唬人的美人皮相，蛊惑了不少人心。”
　　叶西鸽心里暗骂，这是夸人吗？

　　梁钊接着问：“你具体是做什么？”

　　“虽然是游戏公司，但是新成立了互联事业群。听面试官说，我可能主要做互联产品开发方向的战略分析，兰斯登最近准备进军日本市场，同时想进行海外市场互联产品的不对称信息扫描和商品对标。正好我的专业和日语能力很对口。”

　　“那确实不错，很适合你。”

　　叶西鸽想抬头对梁钊回一个感谢的微笑，才发现他的眼睛一直牢牢地锁着她，眼神中流动着某种变幻莫测的黑洞。她慌乱地把头又埋进了巴菲杯。

　　叶西鸽和梁钊真的不算熟，她看不懂他的目光，也听不懂他说的话，她只记得他说“我爱你”时的深情款款，和自己霎那的意乱情迷。

　　叶西鸽尝过爱情的滋味，所以知道自己不够爱梁钊。不过她依然不懂梁钊，不懂男人这个群体，他们深陷爱情时是什么模样？

　　叶西鸽能确定的是，在自己仅有的两段感情中，无论是第一次豁出去的爱，还是第二次隐秘的示好，她都失去了这两个男人。

　　“我想过，你会离开东京。”梁钊修长的手指划过咖啡杯，轻轻叩击玻璃桌面上，说：“这里，你不喜欢。”

　　梁钊还是很敏锐嘛，叶西鸽点头，“嗯，好山好水好寂寞，我可能只喜欢中国。”

　　梁钊沉默了一会儿，有些艰难地开口：“你有没有过犹豫？就是……制衡你想走的、让你留下来的、理由……”

　　叶西鸽勇敢地把头抬起来，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一点儿都没有？”

　　“一点儿都没有。”

　　叶西鸽一来日本就后悔了，她根本不喜欢这里。她发疯一样地想回去。可是她仅存的一点骄傲和倔强，还有对父母的丝丝责任感，让她终于像木偶一样坚持了三年。
　　现在她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去了。为什么不走。

　　梁钊似微不可闻地吸了一口气。一直挂着的笑容从脸上慢慢散去。

　　叶西鸽隐约知道了他想听什么，可是哪怕欺骗，她也不想再欺骗他。

　　过了片刻，梁钊才对着王玛丽说，“你看我是不是可怜巴巴的。”

　　刚才，从梁钊目不转睛地盯着叶西鸽开始，王玛丽就突然领悟了察言观色的本领，默不作声地扒拉着蛋糕。

　　这会儿被cue，一反常态地语塞。但还是很有义气地顶了上来，“你，你，你……可怜个屁！当初不是你甩了我们鸽子啊！”

　　是了，叶西鸽想，自己唯一听到的“我们还是分手吧”，不是周伯俨这座不食人间烟火的冰山说的，恰恰是这个以笑语柔情为招牌的梁钊说的。

　　叶西鸽也甚是奇怪，为什么自己明明是被分手的那一个，却一直对梁钊有着，肩负高山般沉重的愧疚。这恋爱谈得委实不划算极了。

　　梁钊听了这话没有生气，反而又挂上了笑容，从包里拿出一本书递给叶西鸽，说道：“西鸽，这是给你的临别礼物。教授还叫我有点事，我先走了。”

　　那是一本安藤忠雄的《都市彷徨》。
　　翻开书，扉页上写着，
　　“致西鸽：
　　不管是在东京，还是回到北京，都希望你有青春的热情。
　　后会有期。
　　梁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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