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情

　　公元2199年，严冬暮月，闲居古镇的耄耋老者一如既往，指令启动声控电视，收看晨间新闻。原以为一成不变，乏善可陈。但当主播兴致盎然播报金融大鳄资助的一支考古队在深山密林里发掘古迹，却意外从零星分布的的陪葬墓里，觅得一锦匣。内有帛画，虽年深日久，残破不堪。但历时一年抢救性修复，恢复原貌。竟是十数卷西式技法素描。却不知缘何，用木炭绘于布帛，且那玉面书生隆准薄唇丹凤眼，是为典型的东方人长相，令人啧啧称奇，百思不得其解。

　　然其风姿，芝兰玉树，轩然霞举，可谓难得一见的绝色。故在主流媒体争相报道之下，于社交平台掀起一股风潮。尤其女性，纷纷揣摩那白衣卿相，许是墓志铭中提及其为太宰的权贵发迹前的模样。眉眼低垂，怅然若失，似有故事，却于冠冕堂皇的墓志铭中，无迹可寻。困扰公众及专家的诸多谜团，直至离群索居的老者回到暌违已久的基地，要求看那锦匣里的帛画，方现端倪。

　　“那是我画的。”

　　人类历史上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搭乘时光机，成功往返古代的特种兵。但因其折返时，身染重疾，沉疴难起。所述历史事件及相关人物，又同记载南辕北辙，印证人为干预，许会改变历史甚至未来。故而项目就此终止。即便老者当年康复后，再度请缨，甚至不惜以身犯险，潜入基地，意图强行启动设备，仍以失败告终。亦因此，于尔后的数十年，形同软禁。在NSA监视之下，离群索居，孑然一身，直至那人的肖像意外重现天日。思量着自己年事已高，时日无多，方才放下心结，主动联系那个予她无上荣耀，奉为传奇，却又扼杀她回到那个时代，举家团圆可能的秘密实验室，坦陈当年三缄其口的秘辛：“你们不是好奇我为何有妊娠迹象？”

　　因是首例实验，于细枝末节，难免有所疏忽。故而穿梭机抵达时，并非预设的年代。且因机械故障，险些机毁人亡。幸而着陆的地点，是片人迹罕至的密林。除了无心之失，砸坏相邻的几座墓碑，倒也未有伤及无辜。

　　不过那片墓地的主人，原是一位叱咤风云的权臣。因着同僚倾轧，流放发配，方才客死他乡。故于机缘巧合之下，结识恰逢忌日前来祭拜的独子。虽愤懑至亲身后，又遭变故，不得清静，但许是少时便逢家变，饱经风霜。听闻奇装异服的女子来自异世，端详形似鸡蛋、诡奇怪诞的物事良久，亦未惊惶，反而出手帮衬：“因那时，我身受重伤……”

　　虽性情清冷，敦默寡言，但那清隽青年骨子里良善，未有见死不救。之于族亲墓地被毁，亦未深究：“万般都是命……”

　　对此无妄之灾，倒也看得开。但对其父亲蒙冤，含恨而终，始终耿耿于怀。故而多年来，锲而不舍，想方设法洗冤昭雪。然则，朝堂势力盘根错节，一路走来，可谓困难重重。幸而，天降奇缘，邂逅异世来的女子。虽因来路不明，一开始敬而远之，但好似话本里知恩图报的仙子，屡次三番，救他于水火。朝夕相对，共患难间，渐生情愫，两情相悦。终于上京前，情难自禁，互诉衷肠，结为连理。

　　然而，许是明知故犯，介入历史。冥冥中，有股力量拨乱反正。总之，她和他，注定有缘，却无命数长相厮守。当他父亲沉冤得雪，满腹经纶的才子亦得圣允，可考功名，登科在望。她却突染重疾，药石无医。惟有回归原来的时代，方有一线生机。

　　「只要你活着，别无所求。」

　　纵是前途未卜，难知回归后，可否转危为安，继而折返。但发配后，相继失去至亲，形单影只的痛楚，曾是深入脊髓，不愿再失挚爱。故而无甚犹疑，携妻回到最初相遇的地方。亲手将她抱上藏匿山中的那台诡谲物事。费了一番周折，替她扣紧安全带，关上舱门的刹那，一如既往温润而笑，眼眶却是微湿，即便隔了半个世纪，依旧铭心刻骨。

　　“虽无缘再会……”

　　等同永诀。但在人生最后的年华，得以再见当年因着相机损毁，只得以素描记录风土人情，顺手而作的肖像，也算老天待她不薄。

　　“无憾了。”

　　之于这位权贵生平，老者亦未多言。纵是所在小国，在历史上无足轻重，史家着墨不多，但好歹有记载，自行翻阅便是。

　　“我该走了。”

　　抬首，遥望苍穹。一碧如洗，宛若心头积郁多年的阴云，一扫而空。次日清晨，奉命接送老人的特勤人员致电，却始终无人响应，略感蹊跷，问礼宾要了备用房卡入内，却惊觉老人已然身故。并非意外，或是人为，神情安详，抱着复刻的画像，寿终正寝。一代传奇人物，就此陨落。不免唏嘘。媒体跟进，大规模报道此事时，殊不知颇具争议的那位女子望着几近透明的手，匪夷所思。出生于一切现象皆可以科学理论阐释的时代，自是对死后化灵不可思议。但事已至此，无奈苦笑，尾随前方徐徐行进的一众亡灵，准备过那忘川之上的奈何桥。却在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生生停下脚步。泪盈于睫。

　　“慕慕。”

　　闲坐于三生石，静候千年。连他们的儿子，都已轮回多世。却始终未见她出现。无尽无休，好似再也盼不来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直至这日，千年期限将满。再不投生，便要灰飞烟灭，方才得偿所愿。冲着亦已白首、眼神却是明净如初的妻子，含笑，伸出手去。

　　“你终于来了。”

　　月解重圆，星解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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