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伞

　　祝清竹天微亮就起了身。照例走到东苑去看祝瑞丰，瑞丰同奶娘住一房，她到东苑之时尚早，整个院中没有什么人走动。幸而是奶娘醒了，正在那苑中的水井打上一桶水，听见脚步声就回头，瞧见是祝清竹，笑着问候：“二小姐又来看小少爷了？”

　　祝清竹笑笑以示回答。

　　奶娘放下手中的水桶，将手在衣襟处抹干，领着祝清竹往屋内走去：“这小少爷醒来的时间变长了些，一般是再过两个时辰就醒了，二小姐今日来得太早了。”

　　“今日要出门。”祝清竹每日都来，看着那皱巴巴的小孩子一天天的变化。才半个月，孩子长得依旧还是不大好看。脸上还有没褪掉的皮。有时候来得巧就能看见醒着的瑞丰。不过也都不着他笑，就是将手指伸进他的小手掌里，他就会抓住你的手指。

　　在东苑坐了近半个时辰，走到街上时依旧没什么人，只有三三两两的小贩在街边摆弄着摊位。夏季是卖菜的商贩犹多，冬季是确是一个也见不着。

　　祝清竹到制伞坊时，制伞坊的门……开了？那是不可能的。乔槐的勤劳程度绝对是商贩中的最后一位。祝清竹敲了好几声门，也不见有人来开门。就在门角处的台阶上坐了下去。也不管那红色的斗篷会脏。

　　抬眼望去就是那江，那画舫。一到冬季，冷得连那柔情似水的妓舫都冷硬不少。旁边的茶坊开始传来倒茶水的声音，说话的声音。大概很多开始都是用声音来传达的，比如春天到的时候，鸟叫了。冬天到的时候，风刮树叶哗哗的响，再比如……乔槐新的一天开始的时候，门的横锁被抬起的声音。

　　乔槐大概是没想到祝清竹来得这么早吧，在门口伸懒腰瞧见祝清竹的时候，祝清竹正歪着头看着他。吓得乔槐差点闪了腰。

　　“哟，早上好，吃早餐了吗？”嘿嘿笑着的样子，让人很是想打一拳。
　　“不早了，没吃。”
　　“那正好，快来做早餐，睡了这么久，我也饿了。”
　　“……”青筋跳动的感觉从未如此清晰。

　　祝清竹站起来，果断地往乔槐肚子上招呼了一拳，踏进了店里。

　　留得乔槐在外面直呼痛，还冲她嚷道：“谋杀亲师啊你，你这样会被世人所不齿的。”又痛心疾首地说：“孽徒啊！孽徒。”

　　祝清竹每次听他用这种夸张的语气说话就想笑。那种被话本荼毒的语气。也许去做个说书先生，他也能做得很不错。

　　“徒弟，早餐～”乔槐又凑到祝清竹身边。
　　“嗯，去买。”说完，手中躺着几枚铜钱。
　　“哼，你师傅我卖伞多年，用得着你的钱吗？”
　　“那你去买吧。”说完就要把钱收回去。

　　乔槐一手抓住了祝清竹的手腕，“别啊，你师傅要是有钱还会活在这小店子里，不过同你客气一下，你还当真了，哈哈……哈哈……既然你要孝敬师傅，那师傅也不好意思不收。”说完，从祝清竹掌心拿了铜钱就走了出去，手叉在身后，一副大爷模样。

　　那微凉的指尖，挠得手心痒痒的，一直痒到了心尖。看着那越来越远的人儿，竟是愉悦地笑了出来。

　　而后心中一震，不该是这样的……于是拼命回想那已亡人的脸，确是眉目模糊了。突然内心一阵悲凉，那一阵愉悦消失无踪。

　　此后的每日几乎都如此。既不是去将军府，她爹也不再禁她，而岳家夫妇不来寻她，她也是懂的，她那般将自己囚在岳修身旁，其实也不见得他们是欢喜的。更何况，自从岳修死后，岳家在朝中的地位变得越来越微妙，她爹害怕她被牵连，岳家夫妇更是不想牵连她，丞相遇刺之事就让岳家变得十分尴尬。

　　年关将至，而离年更近的日子却是岳修的祭日。不过一年，竟已眉目模糊，每每思及此，她都觉得自己辜负了什么，那份感觉有时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不该忘的，她不仅该记得他的脸，还该记得那张脸的所有样子，可她怎么会遗忘得如此之快。

　　祝清竹总是做不好，她的左手难以使力，总是不能将伞柄打磨平滑。刚一走神，刀片就没入了左手的指腹，划开了一节手指长的口子，血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染红了那竹材，她疼得倒吸了一口气。

　　此时在柜台上巧舌如簧夸着一堆姐姐妹妹的乔槐立马蹲下来抓起她的手，看着那道大口子，皱了皱眉，也不管那柜台前的三五客人。

　　“我没事。”说着，祝清竹就要抽回手。

　　而乔槐却没让她如愿。抓着她让她从小板凳上起来，并用很认真的口气说：“对不住了，我徒弟被划了道大口子，我也没心情卖伞了，各位先回去吧。”

　　“诶……”祝清竹不想搅了他的生意，况且确实是小伤而已。而乔槐紧张得像是……受了重伤一样。

　　乔槐将她带到了里间，依旧乱糟糟的一团，因为没椅子，只能坐到了床上，比预想中要干净，看起来还算清爽，没有乱扔的衣服，被子也叠了。

　　桌子上不再是那副梅花图，而变成了柳树枝。

　　乔槐从一个被一推木屑盖住的角落里成功翻出了一个箱子。走到床边，又把上面的东西随意拂掉，那画着柳树枝的伞面就那样掉在了地上，祝清竹看着都怪心疼的“诶，那伞面……”

　　“不重要。”箱子里瓶瓶罐罐的甚多，乔槐看了两眼就拿了其中一瓶，白色的粉末倒在伤口上时，血一下子就止住了。再用白色纱布缠起来，手法娴熟。祝清竹好像是第一次看见这么认真的乔槐。

　　处理好后，恰巧看见手掌的圆形伤痕，乔槐就死死地盯着那伤痕，怔怔地问了句：“疼吗？”
　　“师傅？”祝清竹看着他神情奇怪，唤了一声。

　　乔槐一震放开了她的手，收拾起桌上的医药箱，又带上了那一副欠揍欠打的表情语气：“白痴，这样都能把自己划上。”

　　“这是意外。”祝清竹辩解道。

　　“哼，就是你蠢。”

　　祝清竹掐着乔槐的脖子反驳道：“你才蠢！你才蠢！”

　　乔槐挣开她，把箱子放回原地。

　　“为什么你这里还有药箱，还有那么多药，你包扎的手法还那么娴熟。”祝清竹不过随口一问，乔槐却是被窥探到了什么一般，在角落处定了一会儿，而祝清竹正捡起地上的伞面，没看到他不寻常的反应。

　　“我就是知道我会收到一个蠢徒弟，当然要把东西准备好啊，你师傅我心灵手巧做什么不是这么娴熟。”乔槐放好后，就走了回来。

　　祝清竹刚把那伞面摊好，又听到那一个蠢字，就走过去做势要一凑乔槐一顿，这家伙是越来越……找打了。

　　“既然受伤了，今日也做不了什么，我送你回去吧。”乔槐抓住她挥舞的手，“我要是不小心把你带到千月舫去卖了，你千万要拦着我点。”

　　这些话可把祝清竹那一点点感激之情都消耗殆尽了。苍天啊！收了乔槐这妖孽吧。“我不回去，晚点陪我去个地方。”

　　“去哪里，千月阁还可以考虑一下。”

　　“你才算是蠢的吧，我一个女的带你去妓院？”

　　“你为了感激我的……嗯……包扎之恩，孝敬一下我，请我去怎么就不可以了？虽然你是女的嘛，不过长得还算俊俏，扮起男装来，不见得姑娘们不喜欢你是吧？”还一本正经的分析起来。

　　祝清竹想大概要被这个妖孽气死了，说多气多，不如沉默。她不走又没什么事，就继续做生意呗。

　　两人趴在柜台上，很是无聊。

　　终于遇有一熟客，想要迈进店，乔槐赶紧站起来招呼，而姑娘瞅见乔槐旁边的祝清竹时，一副被抢了心仪之人的表情，恨恨地瞪了两眼祝清竹，走了……

　　祝清竹目瞪口呆……这……这……
　　“徒弟啊。”乔槐也嫌弃地看着她，“你躲柜台下面去吧，你挡着我财路了。”
　　祝清竹指了指自己“我……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嗯，没错，就是你。”
　　“闭嘴。”

　　没人……还是没人……
　　“徒弟，把为师的话本取来。”
　　“自己去。”
　　“徒弟啊，你觉不觉得你变了，”好吧，话本女主上线了，“当初的你人冷话不多，可是乖。现在的你，人也不暖话倒是多了，一点都不乖。”

　　那一口娇嗔的语气让祝清竹起了一身鸡皮个大啊，“你倒是十年如一日的恶心。”

　　“你果然不爱我了，你都嫌我恶心了，我算是看清楚你的真面目了。”

　　这清奇的对话，成功地又吓走了一位姑娘，又是一位熟客。乔槐一脸怨毒地看着祝清竹：“你走吧，不要留下来了。我的姐姐妹妹们都被你吓跑了。”明明是被其不要脸的台词吓跑的。

　　两人时不时就互骂一番，不自觉就到了午后。隔壁两碗馄饨，解决了午饭。

　　祝清竹就扯着乔槐走了。

　　她知道她变了，天天来这制伞坊不过一个月，她变得越来越像从前的自己。那个已亡人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她不愿去想，而如今乔槐那句不知是不是玩笑话的话，却让她不得不开始思考这个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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