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棺材压不住（重生）

　　丰化十年的晚春处处透着古怪，先是一场倒春寒将京畿百姓冻得苦不堪言，又连下十来天大雪把回暖的河水重新封住了，来往南北的船只全都堵在了半截道儿上。
　　京城袁府的大奶奶刚没了几天，屋檐下的白灯笼已经被寒风吹破了三个。讣闻早就送往在京郊办差的大少爷处了，却迟迟没有下文，袁府上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此时已是子时初刻，袁府西北院的一间屋子依旧灯火通明。
　　西院二太太裴氏正在灯下看账本，厚厚一摞册子堆得高高的，乏得她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东院上房刚没了当家奶奶，于是这丧事礼节、迎来送往的大事都落到了二房头上，上回这么操劳还是东院娶亲的时候，那时东院没有当家主母，只能由她这个婶子打理内院事务，没想到不过一年，她又为同一个人办了丧事。
　　虽然忙得脚不沾地，可她却越忙活越精神。

　　“这老大家的媳妇竟然这么阔绰，光陪嫁的庄子就有六千亩，还有一千多亩山头，每年的进项就够我们两院嚼用好几年了。”裴氏连连啧声，以为自己算错了账目，又再三拨弄算盘珠子确认。
　　炕桌边正在写字的二老爷袁明琛停下了手里的笔，把账册拿来看了一页，又丢了回去道：“别忘了她娘家可是安顺郡主府，若不是她们主动来求亲，这样的好姻缘怎么会轮到咱们袁家。”
　　“要是将来咱儿子也能娶这么一位就好了，啊呸，可不能娶这么命薄的，进门还没一年就蹬腿了。”
　　袁明琛抬头看了自家妻子一眼，正了正脸色道：“死者为大，说话还是敬重些好，那安顺郡主可不是好惹的主儿，你不记得她得知女儿死讯后，派人把咱们府围得水泄不通的阵仗了？现在她正迁怒咱们家呢。”
　　裴氏想起那天惊心动魄的情景，缩着脖子吐了吐舌头，“这可赖不到咱们头上，大少奶奶没病没灾的，日子过得惬意的很，谁料吃块年糕就噎死了，这可是意外，是老天爷的意思。”
　　“这话千万不能在郡主面前提起，到底是我们没把人救回来。”袁明琛更加严肃了脸色说。

　　“知道了，我不过背地里说说，”裴氏不耐烦地挥挥手，她忽又想到一件事，压低了声音问，“郡主这么强势，会不会把嫁妆再要回去？”
　　“本朝律法是不允许妻族追讨嫁妆的，不过……”袁明琛拢起了眉头，“她可是安顺郡主，当朝除了长公主，就没有哪个女人能压她一头了，她闺女又没有子嗣，我估计这嫁妆多少是要退回去一些的。”
　　“那你大哥是怎么个意思？”裴氏抻着头问，毕竟走的是东院大儿媳妇，这事还得东院大当家说了算。
　　“大哥刚没了儿媳，正伤神着，此事容后再议，你先把近日出殡的事情料理清楚。”

　　裴氏失望地瘪瘪嘴，来回摩挲着账册页角，“明日就是头七了，岿小子到底回不回来？派去送信的人怎么说？他不会连自己媳妇的丧事也不管吧。”
　　“再等等吧，暴雪还没停，送信的小厮说还没找到人，他恐怕连自己媳妇没了还不知道呢。”
　　“那要不等他回来再送葬？”
　　“郡主的意思是入土为安，不想打扰逝者的清净。”
　　“这算什么事，敢情我们是大房的管事了？他爷俩倒成了甩手掌柜。”裴氏烦躁地丢下账本，揉了揉脖子去里间睡了。
　　袁二老爷看着妻子赌气的背影，摇摇头将散乱一桌的账本重新理顺。

　　头七又是忙乱的一天，四十九个和尚道士齐聚灵堂拜忏打醮，袁府各厅人头攒动，连穿梭的缝隙都没有。
　　外厅里，大老爷袁达璋勉强撑着精神待客，短短几日他的鬓边就白了一片，瞧上去生生老了几岁，眼下的乌青也愈发明显。

　　安顺郡主伤心过度，已经哭晕了过去，被丫环婆子们七手八脚抬进里屋歇息。她微睁着眼，有气无力躺在床榻上，看着女儿昔日用过的物件，不免悲从中来，捂着帕子擦泪道：“当初我就看不上这袁家，若不是蓉儿求到跟前来，哪里轮得到他们上台盘？可怜我只有这么一个嫡亲乖乖，现在弃我去了，留我一个孤独鬼在这世上有什么意思？”
　　乳娘张嬷嬷也红了眼眶，弯着身子喃喃安慰道：“郡主节哀，大小姐一片孝心世人皆知，月前听闻您身体抱恙，忙送我回去照顾您，如今就是在九泉之下，也会掂记着您的。”
　　“我最后悔的是留你在府里多待了几日，若是你早早回到她身边去，事事照顾妥帖，也不会叫她这般凄惨，”郡主抓着嬷嬷的手哭诉了两句，陡然间，又换了另一副狠厉神色，“蓉儿屋里那几个丫头如何了？”
　　“还在空院里跪着，已经昏了两个。”
　　“用凉水灌醒了再接着跪！”

　　张嬷嬷见了她盛怒的脸庞，恭恭敬敬立在一旁。安顺郡主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顺气，侧过头接着问道：“袁岿还没回来么？”
　　张嬷嬷一凛神，抚着她的后背帮忙顺气道：“郡主别动怒，姑爷可能是路上耽搁了。”
　　“真是好一个姑爷，”郡主冷笑，抖着手指向门口吩咐，“去把他老子叫进来！”
　　随侍的小丫环战战兢兢出去了，不多会儿她身后就跟进来一个白鬓男子。

　　袁达璋握手立在下方，哑着嗓问道：“郡主，您找在下？”
　　“我只问一句，你儿子就不打算露面了是么？”
　　袁达璋低垂着头一脸愁相，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原来你们府上就是这么待人的？”安顺郡主紧掐着手指道，“明日出殡若是见不到人，从今往后我们两府就势不两立！”

　　袁家大奶奶出殡这日，持续十多天的暴雪突然停了，阴霾的天空也终于放晴。天地间只剩白茫茫一片，仿佛连老天爷也来吊唁应景。
　　二婶裴氏跟在抬棺队伍后面，捂着帕子哭得肝肠寸断，她的眼神四下扫过，看到前面的郡主像是被抽空了气儿，连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只剩下有气无力地哼哼，不免哭得更加用力，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
　　送孝的队伍一直排到了街尾，浩浩荡荡前往袁家祖坟。

　　城外一骑快马飞奔而过，震得道两旁的冰面都裂开了。
　　袁岿眯着眼顶风疾驰，耳两旁是呼啸而过的风声，他紧握着缰绳猛地甩鞭，抽得马儿嘶叫一声，奔得比风还快。

　　袁家祖坟，硕大的棺材放入了坟坑里。棺椁内杜苁蓉娇小的身子安静地躺着，面上一片安详之色。和尚道士们在做最后的仪轨，漫天黄纸纷飞，哭声此起彼伏。
　　“盖棺——”寺院主持高声唱道。
　　厚重的棺盖开始缓缓移动，棺内的光线越来越暗，没有人注意到棺椁内女子的眼皮轻轻一动。

　　“且慢，大少爷回来了！”队伍后方传来了呼叫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后转去，安顺郡主的眼皮抬起，寒着脸看过去。

　　袁岿纵马跳下，直奔棺材的方向。他白着脸喘着气，在距离几尺远的地方突然停下，冷面看着前方的棺木。
　　他抬头看向四周乌鸦鸦的人群，神情恍然如梦。
　　他的妻子就躺在狭小的内仓里，脸上没有一丝狰狞之色，哪里像是气短窒息的模样，反而更像是每个清晨躺在他身边睡着的样子。
　　他的双腿仿佛变得不是自己的，不受控制地跳入坟坑内。他来到她身边，像透过另一个人的眼睛看着前面的景象，而真正的自己则躲在这个身躯看不见的角落，感情像是被分割开来，心里的疼痛也感觉不到了。

　　“大少爷这样子像是魔怔了。”人群中有人小声议论道。
　　二老爷袁明琛听见这话，对着身后的小厮招了招手，唤了几个人悄悄靠近自家侄子去。
　　袁岿目不转睛地盯着杜苁蓉的脸，猛然间，他瞪大了眼睛，一个箭步上前扒在了棺木上。
　　“她没有死，她的眼睛还在动！”
　　“大少爷魇住了，快来人把他带走！”袁明琛大叫道。
　　而后几个小厮一跃而上，齐齐将他往后拽去。袁岿怒目一瞥，小厮们立即放开了手不敢再造次。
　　寺院主持走了过来，将手指放在杜苁蓉的鼻尖探了片刻，双手合十说道：“施主请节哀。”
　　袁岿不信，亲自用手指按住她的脖颈处，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他缓缓收回手，垂在身侧，目露痛惜之意。
　　“盖棺。”主持再次沉声说道。

　　半合的棺盖再次启动，从胸口到脖颈再到下巴，苁蓉的身影被一点点遮蔽住了，当缓缓移至眼部时，袁岿再次出手，一掌顶住了木盖不让移动。
　　“岿儿，不要胡闹。”沉默已久的袁达璋终于出声，严厉地看着他说道。
　　“父亲……”袁岿一脸沉痛，却在面对老父通红的双目时渐渐冷静了下来。
　　然而，就在他要收回手掌时，一只白嫩的小手突然覆在了他的手背上，随后里面传来一阵猛烈地咳嗽声。

　　岸上的人突然尖叫起来，许多人慌乱逃窜，撞得七倒八歪，安顺郡主不顾沉重的身子站起来，甩开搀扶着她的丫环，逆着人群往前奔走。
　　最震惊的莫过于袁岿，他盯着手背上的小手一动不动，直到棺材内发出更大的咳嗽声才回过神来，猛地一把推开了盖子，看着里面的女子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下一瞬间，她的喉咙里吐出一块小小的异物，气息顿时舒畅了起来。

　　她跪坐在棺材里，用袖子抹了抹了嘴，一脸潮红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两个人久久地面对面凝视着，谁也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阳光照在白雪上，亮得刺眼。寒风灌进单薄的衣裳里，杜苁蓉冷得打了个寒颤，她裹紧身上的寿衣打了个喷嚏。

　　“现、现在是哪一年？”这是她从棺材里爬起后，说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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