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红］不完美童话

　　11

　　不知是哪一天，莫关山照镜子的时候，在那些红发里发现了第一根褪了色的白发。

　　这已经是他待在贺天身边的第二十个年头，转眼间已到了人类世界里所界定的中年年纪。

　　他恍然间意识到自己不再年轻。

　　而贺天呢？

　　莫关山转过身看了看那人似笑非笑的眉眼，依旧饱含深情。

　　看呐，果然……

　　他所爱的人，依然还是自己记忆里的，那个容颜依旧的少年。

　　12

　　贺天其实对永生早已厌倦。

　　在长达近千年的时间里，他曾经有大半的时间都在选择休眠。

　　时间他对已经失去的意义，所以当莫关山问他‘永生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的时候，贺天的回答才回毫不犹豫。

　　他说，“永生，就是永远孤独……”

　　莫关山问，“你难道不喜欢永远活着吗？永恒的生命一直都是人类都梦寐以求的愿望，那代表你有无限的时间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贺天的目光落在莫关山的脸上，眼带笑意，“不喜欢，以前没有想做的事，所以一直不喜欢。”

　　莫关山失笑，“这么说，你现在有了？”

　　贺天的目光漆深如夜，他说，“如果有可能，我想同你一起变老……”

　　他看到莫关山扯了扯嘴角，眼神有些闪躲。

　　“……那我还真的挺好奇，你老了会是什么样的。”

　　会是什么模样呢？

　　贺天出神的想。

　　他想自己是不是也会如同人类那般白发苍苍，眼角爬上皱纹？他想以后是不是也和能跟莫关山一起，在地下永久长眠，归为泥土，踏入轮回？

　　于是他讶异的发现，自己竟已开始期待那一刻的来临。

　　即使莫关山再一次提醒他说——

　　——贺天，身为君主的你，拥有着永恒的岁月。

　　13

　　贺天已经不止一次在莫关山熟睡时亲吻他了，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想要拥抱更甚于想要神职者美味的鲜血。

　　原本是想玩腻了就丢掉的。却没想到，自己竟然越来越沉迷其中。沉迷到厌弃永生，沉迷到不想与神对抗，沉迷到竟然开始期待自己变老的模样……

　　身为吸血鬼，他活得实在是太久了，久到早已忘记了快乐是什么感觉。这世间实在无趣，无趣到自己只能以休眠来度过这漫长的岁月。直到遇见莫关山，贺天才觉得，自己这永恒的生命或许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索然无味。

　　他曾以杀戮和鲜血打发这无聊的时光，于是以往的每一年当自己从沉睡中醒来的时候，他都会带着子民去屠戮那些所谓的‘神明最宠爱生命’。

　　这不正是诅咒里的神想要见到的吗？

　　那便如他所愿。

　　然而来到自己眼前的这个人类，身为神职者的人类，甚至让贺天遗忘了本该到来的休眠期……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贺天才终于恍悟，原来这才是神要给他的惩罚。

　　拥有着永恒的漫长岁月，却永远也无法留住自己想要的。

　　身为君主的自己无法和爱人一同老去，永远不能。等到有一天所爱离去，他将永远孤独。

　　所谓永生，竟是如此残忍。

　　贺天抱着莫关山在落地镜前拥吻，怀里的人闭着眼，而镜中的自己却无数次的打量着两个人的样貌。

　　他不得不在意，又怎能不在意。

　　时间正慢慢夺去他的爱人。

　　明明曾经根本不懂什么是时光易逝，可如今贺天却无数次的希望时间过得再慢一点。

　　他不想看到莫关山最近总是在意自己的白发，身体也与日具增的逐渐虚弱。他知道人类很脆弱，生老病死，贪嗔痴恨，这些劫难一个都逃不开。

　　可他不想接受。

　　贺天生怕自己某天醒来的那一瞬，等来的却是不得不与莫关山分别的那一天。

　　他甚至开始琢磨该怎样能把莫关山留在自己身边的方法。初拥？黑魔法？或者寻找更加古老的仪式。

　　但他寻尽了办法，却始终解不开这该死的诅咒。

　　这身为人类的神职者，将无法永生的诅咒。

　　14

　　我在你的眼中看见了一道光，在这人间地狱里，指引着我们将要共渡的余生。

　　15

　　莫关山五十岁这一年，身体逐渐开始撑不住贺天的索求。无论是情欲还是血欲，他甚至无法阻止身体接踵而至的疾病。

　　贺天时常沉默的陪伴在莫关山身旁，即使什么都不做，两个人也能安安静静的度过很久。

　　他们已经走过了很多地方，包括自己曾经最厌恶的圣教堂，也包括莫关山一直不敢企及的恶龙巢穴。

　　他们彼此经历了三十三个春天，三十二个冬天，见过最美的风景，吃过最美味的佳肴。但莫关山觉得这样还不够满足，他想再陪伴贺天一段时间。如果撑得住，他希望自己至少应该再坚持二十年。

　　身为人类，那可能就是自己的极限。

　　只可惜，他早已不再年轻，他不知道贺天能再留他多久才会开始厌倦。

　　可是当他跟贺天提起时，贺天却不过是捉住他的手在唇边吻了吻，声音里只有惋惜。

　　他说，无法和你一起变老，才是我最大的遗憾。

　　16

　　等不到了，等不到了。

　　莫关山永远也等不到岁月爬上那个人的面庞，时光的痕迹烙在身体上的样子。自己已经年过半百，而他却还是那副少年模样。

　　他如今能做的，就只有尽可能的让自己再陪贺天数年。可却也明白，这几十年的时光对贺天来说不过犹如弹指一瞬般微不足道。

　　他们终有一日会分别。

　　莫关山并不害怕死亡，他只怕贺天有一天真的会如他所说“永生就是永远孤独。”

　　若是真到了那一天的话，他希望贺天能够忘了他。

　　17

　　六十五岁的莫关山，记忆力渐渐变得很差。

　　他偶尔会一个人发起呆，很大一部分原因就他总是想不起自己下一刻要做什么。

　　莫关山变得愈发沉默寡言，经常要一个人想事情想很久。

　　最开始的时候就仅仅是健忘，直到某一天他醒来的时候，看着眼前的贺天却竟然感到无比陌生。

　　他喊不出贺天的名字。

　　他忘了自己在哪，也忘记了回家的路。

　　“没关系，你不记得也没关系。”贺天拥抱住惊慌不安的莫关山，他说，“我会带着你回家，我会告诉你你在哪里，就算你不记得我的名字，我也会一次次的告诉你。”

　　我的爱人，我就是你余生的方向……

　　18

　　莫关山变得很少清醒。

　　他患上了只有人类会得的，那个名为阿尔兹海默症的疾病。

　　阿尔兹海默症，人类余生里永远无法治愈的记忆障碍。

　　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死亡，而贺天的时间依然停留在初遇时的那一年。

　　“血族，是不是都不会做梦的？”

　　莫关山七十九岁的这年冬天，他们即将迎来维姆派尔最冷的时节。

　　贺天陪他坐在城堡的火炉旁取暖，他们一起看着落地窗外几乎没有绿色的树海，等待着今年的初雪。　　“血族没有梦，可能是活的太久，不记得怎么做梦了。”

　　贺天想了想又说，“你昨晚又做梦了吗？梦见了什么？”

　　“我梦见了一个奇怪的世界。”

　　“奇怪的世界？”

　　“是……我梦见那里没有君主，也没有神职者。你我都是普通人，活在普通的世界里。那里没人经历杀戮，也人经历诅咒。我们就和现在一样，一直在一起。”莫关山认真的想着昨晚的那个梦。“我们也总是吵架，但就算吵架我们还是没分开过。”

　　贺天就那样安静的得看着他，仿佛也能想象出那场梦里的情景。

　　“贺天，其实做梦还是挺有意思的。可惜你们血族不会……”

　　他抬手捏住了贺天的手掌，缓缓的抚摸。它摸起来显然和自己的不同，它们五指圆润且柔软细腻。

　　莫关山不禁想，这样多好，自己爱的人仍是那副初遇时的模样。

　　轻声叹了口气，视线又从手掌飘进了窗外的黑暗里，他问，“……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寒冬时节，窗外的风要比以往更冷一些。即便二人的身旁是炽热的火炉，寒意却始终更盛。贺天慵懒的靠在床上，不经意的将莫关山的毯子紧了紧。

　　他说，“暂时还不知道。”

　　莫关山点点头，“那你要休眠吗？”

　　贺天顺着肩膀摸了摸莫关山冰凉的耳尖，顿了一下，“有这个可能，但或许也会再等一等。”

　　莫关山眨了眨愈渐模糊的眼，不知是回答贺天还是在对自己说，“这样也好，我也想再多个人陪陪你。”

　　贺天手中动作一顿，笑道，“现在不吃醋了？”

　　“……你以为我是小孩子？”他早已不再年轻。

　　“但你永远比我年轻，我已经活了近千年了，而你却连一百年都不到。”莫关山的手转而被贺天捉在手里贴上他的脸颊，轻轻一吻，“莫关山，遇到你之后，我又怎么可能再爱上别人……”

　　“……你又去看那些情诗了？不过我觉得那些都不好听。你猜，我听过最好听的是什么……”

　　“……是什么？”

　　“…………”

　　莫关山微弱的闭上眼，他知道自己又要开始做梦了。

　　他彷佛回到了维姆派尔山下的教堂，再次听见了那里人类的声音。他想着村落附近的灯火应该比几十年前亮得多了，毕竟自那以后再也没有过血族的肆虐……

　　贺天，你说……去往死亡的路上，不是不是和人间一样寒冷？

　　莫关山靠在贺天的怀里，呼吸渐渐变得模糊。

　　他作为人类的一生，短暂而又绚烂。

　　天色越来越暗了。

　　贺天看着窗外，紧攥着怀里人的手指。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终于止不住有些颤抖，他说：“莫关山，你看，下雪了……”

　　19

　　可能你从不知道，我在这世间听过最动人的情话，就是你的名字。

　　20

　　莫关山死后，贺天没有选择沉睡。他用了余生全部的时间去寻找能够死亡的方法。他想要破除诅咒，实现他们曾经的那个约定。

　　于是贺天独自等待了整整一百年。

　　21

　　“你们血族是不是都非常怨恨上帝？”

　　新被送来的孩子好奇的看着贺天，那双眼睛和记忆里的相去甚远。

　　但同样的是这个孩子也并不怕他。

　　“作为君主，我想应该是的。”思考过后，贺天真诚的看着他。

　　“应该？”

　　“对，虽然神留下了诅咒，但同样也将他带来过我身边。”

　　他？

　　孩子疑惑的视线越过贺天的身体，最终落在了床边的一张画像上。他慢慢皱起眉，总觉得画里的人竟有些眼熟。

　　“是他吗？一个……人类？”

　　健康的肤色，没有獠牙，这人是货真价实的人类。

　　贺天顺着他讶异的视线转过身，眼里是漾不开的温柔。

　　“他是你的前辈，我还记得他来时跟你一样大。”

　　原来是上一任神职者。

　　曾经只听说那人死在了吸血鬼君主的城堡里，现在看来传说都是真的。

　　但君主的寝居里怎么会有神职者的画像？是血族的恶趣味吗？以此来缅怀自己杀掉的神职者？

　　“所以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等了你很久。”贺天补充说，“等了有一百年。”

　　“......等我？一个神职者？”他简直难以理解眼前的吸血鬼在想什么。

　　“对，一个神职者。”

　　22

　　吸血鬼的死亡和人类有些不同。

　　人类死后身上的时间将会停止，从此沉睡在大地之下，□□归为泥土，灵魂则会回到上帝身边。

　　吸血鬼恰恰相反，死去的那一刻，时间将会飞速流逝。就像是瞬间内整个人步入了老年一样，身体枯萎，最终干枯到化做尘埃。

　　而至于灵魂，没人知道它们会归向哪里。

　　见证他们死亡的人是一个人类少年，是他亲手杀掉了血族君主。

　　他还记得那血族死前还拿着上一任神职者的画像。手指缓缓摩挲，轻柔缓慢得仿佛手中的不是一幅画，而是他昔日的爱人。

　　死前没有悲伤和痛苦，反而十分满足。

　　“你看，我这不是也老了么……”

　　他将相片认真的置于胸口左侧，最后安心的闭上了眼睛。

　　“……莫关山……我来见你了。”

　　少年听他喃喃说。

　　23

　　墙上时钟的分针刚好咔哒一声卡在了12点的位置。刹那间，所有的声音都归为了沉寂。

　　这一年，血族君主终于结束了整整一千年的生命，破除了神的诅咒。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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