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树下

　　那天是四月的最后一天，太阳异常地强烈，仿佛整个月份的阳光都堆积到了同一天。我要了一份大杯的冰摩卡，挑了一个靠角落的位置赶一份第二天要交的稿子。把带来的一摞资料书搁在桌子边缘，摊开厚实的笔记本，脑子了飞快的构思着如何将前些天想到的几个论点组装成一篇完整文章。我不是一个善于用电脑敲稿子的人，总是习惯把字先在笔记本上写好，再誊写在电脑上。虽然被同事嘲笑过好多次这类似于古人的工作方式，我依旧不以为意甚至有些许骄傲的固执着。
　　灰白色调杂乱混合成的大理石桌面凉冰冰的，手掌最厚实的那部分肌肉轻轻地擦过它感觉很舒服。下午四点左右的阳光从木格子的窗户打进来，投射到皮质的沙发上，被切割成四五个小方块，像刚烤熟的金黄色奶酪面包。
　　“在根本处，也正是在那最深奥，最重要的事物上我们是无名的孤单。”我在纸上写下里尔克的这一句话。它是我论述“人生而孤独”这个主题的证据。
　　“孤独”——一个被无数文字反复论述过千万遍的主题。我要如何让将它写得适度新颖而又直抵读者的触点，这让我有些犯难。
　　“您好，您的抹茶星冰乐”；“付款请这边”，“请问需要什么？”不时响起的杂音轻而易举地打断我的思路。我集中精神，努力将散落在四周空气里的思绪珠子串成笔记本上一行行的字句。
　　“您好，先生，打扰一下”——这次声音更近。我有些生气地抬头。站在面前的不是任何一位咖啡店里的服务生，而是一个高瘦的男人，面带微笑地看着我。
　　“请问有什么事儿吗？”
　　“不好意思打扰您了。是这样，我看先生像是一位文化行业者，我自己也是爱看看书写写文章，就随手写写的那种。可是我最近脑海中突然出现的一些情节，我把它们记了下来，虽然零零散散，但是勉强也算是一篇小说。不知道先生是否愿意看一看？”男人的语气平淡，但却带着恰如其分的有礼与尊重。
　　我简直一头雾水，不明白怎么会突然出现一个陌生男人，让我去看一篇他写的小说。我又重新将男人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微长的头发用发蜡细致地打理过，显出一丝不苟的样子；容貌秀气却从眉眼间渗出几丝意味不明的孱弱，像是很多文人天生的气质；上身着一件质地考究的休闲装，再细细地看，是最近流行的轻复古中山装样式。我看到对面玻璃上映出的自己，不自觉地笑了：是不是写字的人都爱这类型这类型的装扮。
　　是出于对一个同类的敏感或者是对一个文学爱好者的好感，又或者只是出于一个记述者和创造者的好奇心，我地接受了他的请求。
　　男人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坐下后又习惯性地敛了敛衣角，他从携带的公文包中取出一个牛皮纸质的文件夹，双手递给我。
　　“请问你需要喝点什么吗？茶或者咖啡？”
　　“不用了，谢谢。”
　　“喝点什么吧，天气这么热。”
　　“那一杯白开水吧。谢谢。”
　　我招呼服务生给他一杯白水。翻开他的稿子。有些意外，所有的文字尽全部是手写的。现在用手写稿子的人可不多啦，我在心里暗自感叹。纸张上的字迹同男人的面相一样俊逸，很多改动涂抹过的地方又在旁边细心地添上更加漂亮的字体。
　　其实看一篇文章就如看一个人的面相一样，好看的字体总能更加激起你看下去的想法。不疑有他，我开始细细地读起来……

　　山阴路912号的那棵榕树是张先生在他新婚的那晚与妻子一同种下的。
　　婚礼那晚月色很好，像月老也在苍穹之上为他们点了一盏祝福的灯。宾客尽散，但满院的酒香仿佛还在空气中漂浮着，也轻轻地黏在他们的面庞上。妻子靠在张先生的怀里，一起站在院子中间看月色，享受喜悦与酒精调制而成的微醺。
　　“月亮船啊月亮船，载着一个小小心意，停泊在心间……”张先生轻轻地哼着歌，将脸庞紧紧地贴近妻子的发鬓，像发烧地肌肤贴上冰晶清凉的玉石般不舍得离开。
　　“我觉得很幸福。”他将唇吻上妻子的耳际，用嘴唇摩挲着小巧耳朵上的细细茸毛。
　　“嗯，我也是。”妻子的声音软软地。像黄昏时的浪花一圈一圈地荡漾在他心灵的礁石上。
　　“我们以后在院子里种很多很多的花。让我们的家一年四季都有花香。你每天一打开卧室的门，门口就是一个大花坛。里面的花永远的都不凋谢。”
　　“傻子，哪有永远都不会凋谢的花呀。就算四季都有花开。但会凋谢的花也还是会凋谢的。”
　　“那我们就再种一棵树。一年四季都长青的树。让它和我们一起长大，变老，等到我们七十岁，八十岁，九十岁了。它还是一直在。要是我们谁先离开了，就让它陪着我们还活着的那个人。你说好不好？”
　　“好啊！就像我们永远相互陪伴着一样，谁也没有离开过。”妻子的语气显示出激动。张先生情不自禁地把怀里的瘦弱身躯搂得更紧一些。
　　那晚，被甜蜜包裹着的新婚夫妻兴致勃勃地在他们院子里种下了一棵和他们的婚姻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榕树。像是放飞了一个承担着他们爱情与陪伴使命的精灵。
　　“我们生一个孩子，就叫榕生……”

　　山阴路是一条长长的宁静小路，有斜斜的坡度，是孩子们骑自行车是最爱挑战的路段，山阴路是小城的一条老街，在政府轰轰烈烈地城市建设中被作为文化地标幸免于难。
　　三阴路912号是被围墙遮掩着的一户人家。路过的行人总爱在墙外逗留，还不时有年轻人专门带着相机来墙边拍照。那铺满墙大片大片怒放的三角梅就像是一群群朝气蓬勃的小舞者，它们用自己最本真的美丽长时间地着挽留着一拨行人的离去又吸引着另一拨行人的到来。
　　从围墙之上伸出来的如云的墨绿枝叶为停留的人们撑起纳凉的遮阳伞。偶尔会有阳光打上树叶，被反射出一朵一朵的光片，柔柔地耀着人眼。空气中有微微地苦涩气味，在燥热的空气里让闻者觉得通体舒畅。那是榕树呼吸的味道。
　　院子里时常很安静。偶尔“吱呀”一声，会看到有一个女人走出院门，仰头看向浓密的榕树叶。又微微地低下头，嘴畔是一抹轻柔却掩饰不住的甜蜜。然后，她慢慢地走过山阴路，身躯有些发胖，步伐不见稳却坚定。这是一个快要当母亲的妻子在为他心爱的男人去买菜，要在今晚为他做他最爱吃的西湖醋鱼。
　　“选用西湖草鱼，鱼长不过尺，重不逾半斤，宰割收拾过后沃之以沸汤，熟即起锅，勾芡调汁，浇在鱼上，即可上桌。”虽然这道菜她已经做过无数遍了，但她还是习惯一遍做菜一边在心里默念这些步骤。有一种轻盈的幸福感。
　　每每做好晚饭，她都坐在榕树下等他回家。她的手掌频频地拂过隆起的肚子。有时候不自不觉会小小地打一个盹。先生归家时弄响的门扉声会将她唤醒。
　　夏天的夜晚，他们爱在榕树下享用晚餐，她爱听他说班上孩子们调皮捣蛋却又可爱纯真的小闹剧，总是笑到忘记动筷，再被他小声地责怪。
　　饭后他总拥着她坐下榕树下，仰头看树枝缝隙间漏出来的闪闪星光，憧憬着不久后将降生于世的孩子为他们的生活带来的改变，那个不论男还是女都会叫做榕生的孩子。她说：孩子一定要像父亲一样温柔，聪明。他说；孩子一定要像母亲一样善良，体贴。他伏在书桌上为学生们批改作业，她就坐在床边为他们的孩子编织毛衣。一笔一划。一针一线。一生一世。
　　那天，是4月的最后一天，太阳异常强烈，仿佛整个月份的太阳都堆积到了同一天。她依旧去菜市场为他买鱼，再沿着渐进黄昏时宁静的山阴路往家的方向走。那天，异常闷热的天气似乎连篮子里的鱼儿都感觉到了，它们挣脱出逼仄的空间，跃向更宽广的天地。
　　那是一条倾斜的山路，她没有料想到，她只是去捉那条像孩子们般调皮的鱼，却一不小心滚下了山路。她只感觉得到腹部刀割般的钝痛。她耳朵里响起丈夫下班回家打开院门“吱呀”的声音，她想挣扎着爬起来。但是她太瘦弱了，那个叫“榕生”的孩子用它生命的重量压迫着她。她仰面望着虚空的空间，她觉得自己有些累，她想我先打个盹，等会儿丈夫回家叩响门扉时我就醒来。

　　山阴路912号改变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显示出来的的。比如原来满墙的三角梅一年比一年开得更稀少了；比如说再也不会有人在望向那颗参天的榕树之后再嘴边挂上甜蜜的笑容了；比如西湖醋鱼的香味再也没飘出过院墙了。只有那棵高大的榕树依旧一年四季不知疲倦地展示着它的色彩。那色彩却仿佛一年更比一年浓绿了
　　山阴路912号的院门依旧每天“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男人走出来，他和以前一样，面庞温柔从容，只是身形日渐消瘦了。他总是在早晨走过长长的宁静的山阴路去往学校。再在渐进黄昏的时候回到912号。可是渐渐地，山阴路912号院门不再每天打开了，到后来再也没有那声“吱呀”的开门声了。院墙上的三角梅也再也没有开过了。
　　再后来，山阴路912号转卖给他人。新主人收拾院子的时候在那棵榕树下挖出两个罐子。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打在棕色的陶瓷材质上，飘浮起细碎的灰尘。
　　新主人没有在院中再种植花苗。院子一片空旷。只有院子中央那棵榕树却像打了激素一般地疯长，遮天蔽日。让人想透过树枝的缝隙再去看一看夜晚的星光却是不再可能了

　　我关上册子，手指反复地在牛皮纸制的页面上划过，脑子里出现过短暂的一片空白。我将册子递回给对面的男人。他脸上没有一丝想要得到我的评价的期待。我竟就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了。
　　“嗯，故事很好，但是好像少了一些情节的起伏。您觉得呢？”我尽量挑出一些话来说。毕竟，看完别人的作品，一言不发是多么不礼貌的行为。但我却不能过多评价，怕会给他造成文人相轻的误解。
　　“先生的评价很中肯。我也觉得情节有些单调了。”
　　他的表情依然平淡。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能端起咖啡来喝，好让这突然的沉默显得不那么尴尬。我期待着他说要离开，以结束这段不知为何而起又该以何为终的交流。
　　好在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种无言的尴尬……
　　“那么，今天多有打扰了。谢谢先生的赐教”。
　　“太客气了，我什么也没帮上呀。”
　　“先生的热心就是最大的帮助了。那么我也该回家了。再晚家人要来催了。今晚可是有西湖醋鱼加餐。”他站起身来，脸上是轻微得意的表情。他微微欠了欠身。转身走出来店门，在他身后，渐进黄昏的光线里扑起一阵灰尘。
　　我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内，开始准备赶自己这要命的稿子。一回头发现一杯白开水放在我的手边。洁净的杯内是轻轻晃动的液体。
　　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突然又想起下午遇见的那个奇怪的男人。想着那条叫山阴路的地名，总觉得有些熟悉。转身问妻子。
　　“你什么记性，百花路以前不就是叫山阴路么！”

　　第二天交稿之后，特地绕道百花路去看了看。整条路都被挖得坑坑洼洼。两架轰隆隆地挖掘机吊起一颗高大的榕树。遮蔽住了小半块天地。
　　我看得正出神，突然接到主编打来的电话。夸奖我的稿子写得不错，尤其的开篇几句。
　　“那天是四月的最后一天，太阳异常地强烈，仿佛整个月份的阳光都堆积到了同一天。”——是呀，我也觉得这几句写得不错。
　　我呼出一口轻笑，发动车子，开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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