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疏影归（重生）

　　信安三年，十月初八，难得的好日子，下了几天的雪在这日中午逐渐停了。

　　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太监踩着厚厚的积雪一路穿过几个回廊绕过七八个宫阙，转至一处人迹罕至的宫殿，门口的积雪和落叶久无人扫，原本偏僻的地方愈发荒凉。

　　上台阶的时候脚下一滑，差点摔了手里提着的食盒，整了整头上歪掉的帽子暗道一声晦气，小太监将食盒放在门口敲了敲门：

　　“素锦姑娘在吗，小的来给皇后娘娘送饭”。

　　等了半晌，见门内毫无动静，他在原地跺了跺脚，将冻得通红的双手搓了搓重新拢进袖子里，看了一眼脚边的食盒，又任命的伸出手敲了敲门。

　　素锦走出里间推开门，老旧的宫门“咯吱”一声，门外冷冷的阳光钻进来几许，她摸了摸云鬓，才惊觉发间早已无可用来打赏的物件儿了。略微一顿便从腕上退下一只翠色的镯子，不由分说的塞在小太监的手里：“大冷天的有劳郑公公跑一趟，这是我们娘娘的一点心意，谢过公公这段时间的照拂。”

　　这镯子是多年前小姐赏的，如今再舍不得也不得不如此……

　　“这……这如何使得。”小太监似模似样的推脱几句，摸了摸手上的镯子，触手温润绝非凡品。暗道一声赚了，这皇后娘娘在冷宫里已然半年有余，一出手还是这样阔绰，果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今日原本非他当班，只因当班的小李子昨日扫雪摔断了腿，没法子轮到他跑这一趟，却不想得了意外之财。

　　这朝露宫，名字好听，但人人皆知这是冷宫，乃大周历代罪妃的栖身之处，整个皇宫最荒凉偏僻的地方，除了名字很多宫人怕是都不知道这地方在哪儿。常年阴森森冷凄凄，乌鸦都不愿来这里筑巢。

　　要说这位顾皇后，当年也是名冠华京的人儿，文渊侯府唯一的嫡女，十三岁才名远播，十五岁及笄礼上，据说当时的太子今日的帝王请求先皇赐婚，将顾府嫡小姐顾疏影许给他做正妃，先皇兴然应允，当时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原本婚期已定，谁成想先皇龙御归天，国孝当头，这一等就是三年，十八岁十里红妆凤驾进宫，新皇的身边早已有了青梅竹马情深眷浓的夏贵妃，虽然帝王的心思不在皇后娘娘身上，但顾着文渊侯的威望和皇室的名声，倒也不曾苛待于她。

　　然而不久之后京城里传出一个说法——

　　顾家嫡女甫一出生就有高僧批命，言其命格贵重，所谓盛极必衰，过于贵重的命格使得亲近之人阳寿必损。甚至传言文渊侯原配夫人当年生她的时候难产而亡，就是被她克死的。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原本就冷淡的帝后关系终于降到冰点，年轻的帝王半年也不去皇后的凤仪宫一次。

　　古话说得好，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宠冠六宫的夏贵妃怀了龙嗣，新帝子嗣单薄，夏贵妃母凭子贵再进一步指日可待，原本喜事一件，却因为去给皇后娘娘请安，莫名其妙落了胎，这下可是真真儿坐实了皇后命硬克亲的传言。

　　即便如此，帝王仁慈，并没有对她多加苛责，只责令她无事不得外出，有名无实的顾皇后日子越发难过了。

　　才又过了半年不到，大臣检举文渊侯顾弘毅意图谋反，勾结三皇子篡位，来往的书信被查证据确凿，世袭两代的文渊侯一门彻底倒了，皇后顾氏也褫夺宝印金册打入冷宫。

　　风华绝代的顾氏女落得这般地步是谁也不曾料到的。后宫素来花无百日红，你方唱罢我登场，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好运能得意多久。

　　眼见小太监摸着镯子一副肉疼的模样，素锦哪里不知道他的推脱有几分真假，遂轻笑一声：“郑公公太客气了，不过一点小小心意，如何使不得？只是素锦少不得得拜托公公两件事，还望公公成全一二，大恩大德来世结草衔环定然相报。”

　　说着，低眉敛目双膝跪在了小太监面前。

　　若按常例来讲，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在后宫谁敢不给几分面子？如何会跪一个声名不显的小太监，只是此一时彼一时，此时凤凰落难，有求于人哪能顾得其他。何况顾皇后一进宫就过的无比艰难，身边的人何曾风光过一时。

　　郑公公一听，慌了神，“素锦这可使不得，快快起来。”好处虽然诱人，但也得有命拿才是，正要还回镯子拒绝，便听见素锦又道：

　　“郑公公别忙着拒绝，我家娘娘素来良善，危及公公性命的事是万万不会张口为难公公的，这几日天气过冷，娘娘身子虚弱，但求公公能想法子抓一些温补的药材，盼望能改善一二，如若实在为难，那便算了。另有一事劳烦公公帮忙打听打听，侯爷……我是说顾老爷，自从三月十七陛下下旨入狱，半年多来毫无音讯，娘娘担忧万分怎奈消息闭塞不知外面世事，求公公告知老爷的消息，以成全娘娘一片孺慕之情，素锦在这里给你磕头了。”

　　素锦说完，脸上的泪已经悄然落下，头“砰砰砰”的磕在地上，转眼间额头处一片青紫。

　　小姐身怀龙嗣却不能张扬，如今朝不保夕饭食都是靠宫人送，这几日天降大雪宫人偷懒连一日三餐都不能按时供给，小姐受苦孩子跟着受苦，若是能想法子寻一些温补的药材给小姐补补身子也是聊胜于无。

　　郑公公长叹一声，心里有种物伤其类的同情，为奴为婢的，都不过苦命人罢了，拉起素锦，踌躇半晌终于艰涩的开口道：

　　“顾家上下一百二十九口人，除了半年前已经自请下堂的侯夫人及顾二小姐，其余人等明日午时斩首示众，好好劝劝皇后娘娘吧，唉……至于药，小的尽力而为吧。”

　　“什么！”素锦震惊的高呼一声，随即又想到了什么掩住了口，急急地抓着他的衣襟询问道：“明日……老爷他……侯夫人自请下堂？二小姐为何会幸免于难？”

　　郑公公道：“这小的就不知道了，小的没资格出宫这还是听宫门口的侍卫大人们说起的。”

　　说完叹了口气，将食盒里一大碗白粥两个冻得硬邦邦的馒头和一小碟咸菜一一取出来放在素锦带来的托盘里，欲言又止的看了她一眼，却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去。

　　老爷明天斩首？小姐怎么办？小姐肚里的孩子可怎么办？

　　素锦一时呆在门口没了主张，此事是万万不敢告诉小姐的，她，她已经存了必死的心，若是知道明日老爷他……

　　素锦的心里一片慌乱，可是门里还有人等着她照顾，她摸了摸脸上的泪痕，强自扯出一抹笑容，端着粥走进去跪在床前，看着躺在床上眼睛盯着窗外两天不吃不喝的人苦苦哀求——

　　“小姐，奴婢求您了，求您好歹用些粥吧，就算……就算不为自己，也为肚子里的小主子想想。”说着，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半晌，床上的人动了动嘴，沙哑的声音透着绝望的死寂：“素锦，你说人死了，还有没有机会重来一次？”

　　不待素锦回答，她又自言自语道：“这个世道，哪里还能容得下良善之辈？重来一次又能如何。”

　　阳光透过老旧的小窗格子照在顾疏影的脸上，曾经风华绝代的人如今形容枯槁，满脸憔悴，头发稀疏，脸上的病容就像时日不多的病妇，那双曾经明若秋水的眸子，如今盛满了死气沉沉的晦暗和不甘，眉间生来就有的一颗朱砂痣，不知何时已成了黑色，她掀开被子挣扎着坐起来，枯瘦的双手摸了摸与消瘦的身子不相符的滚圆的肚子，露出一抹嘲讽的笑。

　　“肚子里的孩子？呵呵，当年他萧承恩在我的及笄礼上请求先皇赐婚，如今负我一世，这也罢了，可是他身为帝王 ，不辨忠奸听信谗言，把我囚禁冷宫不得出，让我的亲族身陷囹圄，要这孩子又有何用？”

　　“小姐……你可千万别这么想，小主子也是我们顾家的骨血呀……”一想到明天之后，顾家可能真的就断了香火，素锦忍了好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素锦，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顾疏影抓着她的手，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企图从她的脸上找到答案。

　　她和素锦从小一起长大，进宫的时候素锦作为陪嫁同她一起进了宫，成了她身边的掌事姑姑，彼此虽是主仆，却也极是亲近。

　　顾疏影抬起枯瘦的手颤巍巍的轻轻摸了一下素锦的额头，问道：“你的额头怎么回事？”

　　自从进入冷宫以来，素锦的坚乐观支撑着她一天一天挨到现在，她从小没受过委屈没吃过苦，在这荒凉的冷宫里，以前的宫人早就各投明主去了，如果没有素锦打理这一切，她顾疏影可能早就悄无声息的葬身于此了。

　　素锦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小姐……老爷和大少爷他们……他们明日问斩，顾府一百二十九口人，除了夫人和二小姐，其余全部未能幸免。小姐……你若再不好好保重，老爷的冤屈谁来诉？顾家的香火又靠谁来延续？”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