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妖皇姑获鸟

　　虽然时节不过是晚春，离夏天还还有段距离，正午的阳光却已隐约透出了炽热感。
　　樱花不断飘落，络绎不绝。日光透过薄薄的花瓣，缤纷而晶莹。
　　贺茂保宪肘部撑着桌面，手掌支着下巴，在太阳的烘烤下，整个人昏昏欲睡。
　　坐在树下的安倍晴明，悠然自得地打开了一本书。书上文字是复杂的汉语，读起来有些费力，他慢慢地翻看着，时不时与自己师兄讨论几句。
　　突然，两个人同时转过头。

　　沿着草丛中的石子小路看去，尽头的红漆鸟居下，出现了两道修长的身影。
　　“真来了啊。”贺茂保宪低声说道。
　　他伸手接住扎进自己怀里的黑猫，目光却落在缓缓走来的女性身上。

　　那女人穿着简洁的淡青色衣裳，腰间束着深红的绸带和绳结，身姿窈窕。长发披散在身后，蔚蓝的眼睛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他。
　　除了衣衫过于贴身，神情也太过坦荡，不像他平日里见到的女性之外，她的外表和人类并没有不同。
　　抱着“喵呜”直叫的猫咪，贺茂保宪仔细感受了许久，才终于从她的身上察觉到了妖怪的力量。
　　“奇怪……”他自言自语。

　　女妖几乎在同时出声，语气柔和平稳，既没有见到强大阴阳师的惊慌和排斥，也没有妖怪们常见的粗蛮态度。
　　“这位……阴阳头大人？”她直截了当地说：“您看出了什么？我是您要找的妖怪吗？”
　　不等他回答，女妖眯起了眼睛，皎洁柔美的脸庞居然泛起了些许冷峻感。
　　“人类的事情本和我们这些妖怪无关。阴阳师，如果没有明确的证据，请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她话一说完，跟在她身后的黑发青年，以及旁边坐着的安倍晴明，不禁略微紧张起来，目光在这两个对峙的人类和妖怪身上打转。
　　“证据吗？”
　　贺茂保宪揉了揉猫又的脑袋，深邃的眼瞳里浮现出些许笑意：“虽然很少，但还是有的。”
　　相羽依旧凝视着他，脸色微微发沉。
　　她的动作几乎没有变化，但周围的家伙都是人精，哪里看不出这妖怪已经进入了备战状态？
　　被她的警惕心所感染，庭院里本就古怪的气氛，变得更加剑拔弩张。

　　“身为晴明的式神，却对我这个师兄这么防备，真是叫人难过啊。”贺茂保宪摇摇头，状似伤心地说：“好吧，好吧，既然这么不欢迎我，我只好走了——”
　　相羽和源博雅纷纷露出狐疑的表情，随后才体会出了他的话语中的含义，姿态放松了许多。
　　扇子轻轻敲在手心，安倍晴明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所以，师兄确定了？”

　　“不确定。”
　　贺茂保宪故意说着反话，然后松开了手。黑猫从他怀中跃下，化身为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
　　这神神秘秘、来去无常的阴阳寮头领，侧坐在老虎的脊背上，就这样潇洒又显摆地离开了庭院。
　　隔着老远，这人的声音却仿佛在他们耳边响起。
　　“反正，我要找的妖怪，应该不是这位……姑获鸟大人吧？”与相羽对他的敬称相呼应，他充满戏谑地回道。

　　本来令人担忧不已的局面，就这样被随意地化解了。
　　真是不可思议。
　　尽管出于对安倍晴明、乃至于对他师兄的信任，她选择回到庭院与贺茂保宪对质，结果根本没有和对方说上几句话。
　　怀着某种奇异的释然感受，相羽叩了叩神乐房间的门。

　　门被拉开了一条缝，恬淡柔软的女孩声音传了出来。
　　“小羽？”
　　尽管现在的相羽，已经长得比她高了许多，她还是习惯性地沿用原来的称呼。
　　将逛街时买的一些零食小玩意儿通通塞给了她，相羽开口道：“神乐，我要出趟远门。”
　　“嗯，我知道了。”
　　“这次不是在京都附近打转哦，可能会离开丹波。”
　　神乐显然吃了一惊，也顾不得自己没打理好的发型了，拉开门钻了出来。
　　“什么？要去多远啊？”

　　“啊？你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吗？”
　　听到相羽的告别时，源博雅也瞪大了酒红色的眼睛，惊讶地追问起来。
　　与神乐的反应如出一辙。
　　相羽点了点头，解释着：“其实很早就有这个打算，只不过这些天事情比较多，耽误了一段时间。”
　　旁边的觉，露出了又好奇又有些忌惮的神情：“姑获，去那么远干什么啊？”
　　前段时间，相羽带着她们四处驱邪杀鬼的经历，在觉的心里留下了深重阴影。
　　听到相羽又要出门，她的第一反应不是羡慕，而是担心和恶寒。
　　不会又要去对付什么怪物吧……

　　哪知道，相羽根本没有给出什么正经的理由，反而坦坦荡荡地说：“去玩啊。”
　　觉愣愣地重复：“玩？”
　　“是啊，”黑发蓝眸的女妖咧嘴笑了笑，露出一点雪白的牙齿：“旅游嘛，还需要什么理由。”
　　听到这儿，觉下意识地说道：“哦，那能不能加我一个——”
　　既然是去玩，那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觉这样想着，忍不住产生了期待的情绪。
　　下一刻，源博雅却突然说：“不只是去玩吧，是不是有别的目的？”

　　他可记得当初大天狗、他和姑获鸟相遇时，这女妖正在追捕阴阳寮悬赏的络新妇。随后又以海边出现了石距为理由，邀请他们前去讨伐。
　　虽说，她出门在外却事事讲究，比起做任务倒更像是在旅行。但这一次……看到她眼中的狡黠意味，源博雅直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果然，相羽笑了笑，说出了另一个目的：“顺便刷一波怪。”
　　“刷怪？”
　　“挑战对手，提升实力。”相羽简单地解释道。
　　她的等级卡在Lv.27好些日子了。与萤草他们切磋时，只能获得少得可怜的经验值，离Lv.28的门槛还有段距离。
　　而京都附近的妖魔鬼怪，基本上被她刷了个遍。实力值得一战的妖怪，只剩下了阴阳寮中的式神……

　　“又要去打架？”
　　觉的脸色有点发白，语气里带着退缩之意。
　　她其实生性好斗，以前还总喜欢逮着小妖怪欺负。但相羽找的都是些什么对手啊？各个奇形怪状，诡异渗人，她才不想接触那种东西呢！
　　相羽瞥了觉一眼：“不敢去？”
　　她身形比觉要高，眸光流转间，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俯视着觉，在觉看来很有几分嘲笑的意味。
　　觉不满地抬头瞪她，气哼哼地握紧了狼牙棒，咬牙说：“怎么会？！”
　　于是，顺理成章地，相羽的出行计划里又多了个同伴。

　　—

　　“所以说，你本来也想去的？”
　　几个时辰后，安倍晴明阖上书卷，偏过头看向满脸纠结的黑发青年，饶有兴致地问。
　　“嗯。”源博雅郁闷地点点头。
　　这时已经是傍晚，他换下了白天常穿的武士服装，披着款式休闲的直衣，气质显得温和了许多。
　　看上去像只生闷气的家养动物，而不是狂野暴躁的凶兽。

　　阴阳师嘴角的调侃笑意乍一显现，他就像是被逆着毛撸了似地，急急忙忙地辩解起来。
　　“因为，我当年去各种地方游历过，很清楚哪里有值得挑战的对手。”
　　所以想要为相羽指路么？这个理由倒合情合理。
　　安倍晴明想了想，顺势问道：“那为什么不去了？”
　　“……”

　　可疑地停顿了半晌，源博雅才说出了原因：“他们一群妖怪出行，而我毕竟是人类。”
　　“看不出你会顾虑这些啊。”安倍晴明挑了挑眉毛，语气说不出是诧异还是戏谑。
　　出乎意料地，源博雅并没有反驳，而是沉默了一会儿。
　　他当然不想顾虑这些。他也并不是顾虑这顾虑那、纠结来纠结去的性格。
　　但神乐的话提醒了他。
　　“博雅，你也去的话，要怎么跟上小羽他们的脚程呢？”

　　许多年前，他也曾和自己的妖怪朋友们一道出行，那时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
　　人类的体力不如妖怪，更没法像某些妖怪一样御风而行——可那又怎么样呢？他的朋友并不介意这样的问题，会耐心地停下来等他。
　　可是，如今相羽的朋友，是他的朋友吗？
　　从这次无法相伴出行的、看似微不足道的遗憾之中，人类青年再次窥见了那道无形的鸿沟。

　　“神乐劝你别去？”
　　谁知，听了源博雅的说法后，阴阳师却是一副忍笑的模样。原本清雅端正的脸，露出这副怪异的表情，居然隐隐透出了类似于妖怪的奇诡魅力。
　　像只狐狸。
　　莫名其妙地，源博雅的脑海中冒出了这个念头。
　　然后，安倍晴明摇了摇头，颇为无奈地说：“她还真是懂得怎么对付你啊。”
　　“对付我？”
　　安倍晴明却没有回答他的疑惑，只是摆了摆手中的蝙蝠扇，笑而不语。
　　那副可恶的笑脸，与三尾狐欲说还休的恼人态度，越发地接近了。

　　—

　　风雨欲来，弥漫的灰云中，隐现出粉色闪电。
　　车轮上翻滚着鬼火、前方浮现出青白女人脸孔的诡异牛车，从高空中降落下来。
　　正是被人们称作“胧车”的妖怪。
　　这时便可以发现，在胧车的车顶上，挤挤攘攘地坐了不少妖怪。胧车一落地，妖怪们便纷纷跳了下来。
　　还有一些妖怪，从车厢里陆陆续续地钻出。
　　“要下雨了？”
　　其中某个金发的妖怪少年望着昏暗的天空，皱了皱眉毛。

　　大多妖怪并不惧怕恶劣的天气，只不过胧车在高空中要面临雷电和暴风的威胁，才不得不降落。
　　“般若，想躲雨的话，进车厢里不就行了？”
　　绑着足足四条大辫子的红发女孩，走到他的身边嗤笑了一声。
　　明显是在嘲笑他的娇气。
　　般若撇撇嘴，懒得理会这个妖怪女孩的挑衅。
　　他确实爱惜自己的衣服，想进车厢避雨——可是待在车厢里的是萤草、椒图、三尾狐、针女等女妖怪，他一个男性混进去算什么意思？

　　没过多久，滴滴雨点从空中洒落。
　　般若抬起面具，扣在了自己的蓬松金发上，想着至少让自己的脑袋免遭雨淋。
　　他身边的书翁卸下了背后的木箱，神色淡定地坐在箱子上看雨，似乎一点也不担心箱子里的纸页被雨淋湿。
　　般若暗自奇怪——他记得这个家伙一向很爱惜那些纸笔书卷的。
　　“咦？”
　　胡思乱想了半天，结果身上却并没有产生被冰凉雨水浸湿的感觉。书翁依旧泰然自若地坐着，悠闲地打量着雨中的油菜花田。
　　坐在胧车顶上的鸦天狗、姑获鸟和其他的小妖怪们，衣服也是干燥的。
　　般若惊疑地环视四周。水花在树木、田埂和花田里流淌溅散，天地间云气氤氲，闪电在漫漫乌云中撕开裂纹，紧接着是雷声轰鸣……
　　没错，明明已经开始下雨了啊。
　　为什么他们却没有被淋湿？

　　仔细看去，般若总算发现了到底哪里不对劲——雨水降落的轨迹在他们的头顶拐弯了！
　　原本垂直坠落的雨线，好像被什么透明的屏障所阻隔，于半途中折了个方向。水珠沿着四面八方斜行滑落，润湿了不远处的地面。
　　却偏偏为他们留出了一片干燥的空间。
　　下意识地，般若立即抬头看向了坐在高处的相羽。
　　不知道为什么，他见到这奇怪景象的第一反应，就总觉得是那个女妖搞出来的……

　　事实上，般若本能的判断并没有出错。
　　女妖曲起一边长腿，另一条腿垂在半空中轻轻晃荡。衣袖的褶皱堆在肘间，手肘撑在膝盖上，掌心里又搁着尖尖下颌。
　　姿态散漫至极，看上去像在发呆。
　　般若实在没法从她的动作里察觉出什么。但他好歹是个妖怪，对方隐隐散发出的妖力波动，他不可能毫无感觉——

　　那是极其幽微、玄妙的力量，比他见过的绝大部分妖怪都要纯粹洁净，更别说他这种诞生在憎恨之中的恶鬼了。
　　和其他妖怪一样，相羽的长发干燥，衣裳洁净，完全没有受到逐渐变大的暴雨的影响。
　　但和他们不同的是，她给他的感觉……他却无法将混乱的滂沱大雨与这个沉静整洁的妖怪区分开来。
　　她的力量，在与雨势抗争。
　　这可真是，他所见过的最奇怪的战斗了。

　　般若的目光一一划过附近的妖怪们，有安然赏雨的书翁、四处溜达的觉、与几个属下聊天的胧车、抱着薙刀出神的鸦天狗，还有胧车内的那些妖怪……
　　不过，也正是因为她这种奇特的、难以捉摸的强大——虽然她本身武力也过得去——这些看似随和实际却心高气傲的妖怪们，才会甘愿追随吧。
　　追逐强者，是妖怪血统深处的的本能。

　　足足过了一两个时辰，雷雨才渐渐停息。
　　地面上满是泥泞，田地里的菜苗和油菜花蔫蔫地歪着杆子和花叶，可怜极了。
　　下来休息的妖怪们又接连爬上胧车，准备继续启程。
　　般若嫌弃地瞅了瞅遍地的泥浆，如果他没看错的话，泥水里似乎还有蚯蚓在翻滚……
　　他抬起手脚就要攀上车，目光却下意识地为一朵陷入泥泞的淡紫色牵牛花停留了瞬间。
　　在那朵脆弱而柔美的落花旁边，似乎有坨乌黑的诡异物体。

　　“噫，不会是牛粪吧？”
　　般若顿时觉得有点恶心，立刻扭头不看了，扒着胧车继续往上爬——
　　坐在车顶边沿的相羽，大概是注意到了他嫌弃的表情，也看向了那团不明物体。
　　“妖怪。”下一刻，她转了转蓝眸，开口说道。
　　般若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她在说那坨东西是个妖怪！

　　居然有外表这么丑的妖怪啊。
　　鬼使神差地，分明心里觉得惊讶和厌恶，却又有一种怪异的期待感取代了他的抗拒，促使他踩着肮脏的泥水走了过去。
　　然后，蹲下来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拎起了那个黑糊糊的玩意儿。
　　可千万别挣扎，把泥巴溅在他身上啊。般若心里暗自嘀咕着，将那玩意儿提高了些，想要看清楚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毫无预兆地，那原本奄奄一息的诡异活物，居然猛地发力挣脱了他的手指，整只糊到了他的脸上！
　　般若还来不及惊恐愤怒，就感到右颊处传来一阵剧痛！
　　疼痛过后，似乎连力气和生机都被那怪物野蛮的一啃给抽走了。般若浑身发软，控制不住地跌倒在泥地里。
　　这毫不起眼、死气沉沉的小东西，居然能发出这样的攻击……
　　般若陷入昏迷前，只记得自己本能地五指成勾，狠厉地抓向了脸上的小怪物——
　　他吃了亏，这家伙也别想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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