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妖皇姑获鸟

　　般若冷哼几声，正要说什么，一道清甜的声音从围观者们的嘈杂中脱颖而出，暂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两位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说话的是位样貌人畜无害的草妖，然而她的坐骑看上去就没有那么好惹了，凶悍之气扑面而来。
　　“总算有一个能看的了……”般若勾了勾嘴角，不无讽刺地说。
　　也不知道这“能看”的评价指的是实力，还是样貌。

　　“他在说什么？！”
　　“也太嚣张了吧！”
　　“萤草大人，好好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
　　般若这话一出，四周顿时群情激奋，恨不得撸着袖子亲自上场“教训”他。
　　那草妖却并没有被激怒，而是抬起细瘦的手腕，做了个下压的动作。
　　仿佛被按了停止键似的，吵闹声戛然而止。
　　“请您说出来意，”她的面容平静无波：“我们也好招待……”
　　说到一半，草妖蓦地扭过头，平淡的神情中多了点惊讶。
　　“相羽大人，鸦天狗？你们也来了？”她看着半空中多出的那两道身影，讶然发问。

　　般若也有点好奇，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
　　熙熙攘攘的妖怪们头顶上方，漂浮着两个长翅膀的妖怪。只不过，他们一个翅膀生在脊背上，另一个则从袖中探了出来。
　　见这两个妖怪的实力都还不错，般若默默咽下了嘲讽的话，打算看看他们要说什么。
　　“唰——”
　　下一刻，一道淡蓝色的残影从他身边的贝壳里冲出，飞速地跃入空中，直直地扒住了那个长翅膀的女妖怪！
　　般若：“？？？”
　　萤草：“……椒图？”
　　长翅膀的女妖怪：“？！”

　　定睛一看，只见那娇滴滴的美人鱼——正是般若的同伴椒图，长长的鱼尾巴像蛇一般牢牢地缠住了对方的腿脚，一双玉臂搂过那妖怪脖子，白得晃眼。
　　般若敏锐地感知到，那个陌生的女妖在椒图接近的瞬间，骤然放出的强悍妖气！
　　那是警告。
　　然而椒图却无视了她的警告，她虽然满脸不适，却还是任由椒图搂住了脖子。
　　“你……”萤草盯着椒图，再一次露出吃惊的表情。
　　但这草妖好像又意识到了什么，闭上嘴，似乎不打算管了。
　　“椒图？”
　　被椒图挂着的女妖稳稳地停在空中。这时那妖怪大概是反应过来了，歪了歪她漂亮的脑袋，若有所思地问。

　　“阿羽，阿羽！”椒图在她耳边一叠声地叫道：“你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辛苦！”
　　然后，美人鱼放软了声音，无限委屈地倾诉着：“我一条海生的鱼，好不容易才穿过干巴巴的陆地，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了这里！”
　　般若：“……”
　　辛苦在哪里？难道不是他日夜兼程，把她揣口袋里运过来的吗？
　　但显然那长翅膀的女妖怪信了，语气一下子缓和下来。
　　“辛苦你了，”她顺着椒图的意思说：“请随我来吧。”
　　于是，一场闹剧就这样被解决了。

　　霞庄的居民们兴致缺缺地解散了。
　　它们本以为暂时不会有谁来打扰了，谁知道又过了两天，一个背着书箱的男性妖怪又找上门来。
　　那时椒图已经在庄园里暂居下来，每天变着花样纠缠那位名唤“相羽”的姑获鸟，看得般若十分无语。

　　他不像椒图，对于霞庄没有什么非留不可的理由。看到椒图安顿下来，他当即就想拔腿离开。
　　虽然霞庄里并不都是丑八怪，但丑八怪也有很多……虽然有几个格外漂亮的，但般若就是不喜欢和他差距不大的漂亮家伙！
　　虽然霞庄里并不都是弱鸡，但弱鸡也有很多……虽然有几个格外强大的，但般若就是不喜欢长得好还强大的家伙！

　　这样想着，他便毫不犹豫地穿过阁楼、小花园、树林……走到湖边的时候，却不慎听到了几个妖怪的谈话。
　　它们的声音放得很轻，但般若何其敏感？
　　一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及，他立刻躲进了巨石的阴影中，咬着牙偷听起来。

　　“那个叫般若的妖怪，脾气真是差啊。我们好吃好喝地供着，他那张臭脸倒像是咱们欠了他。”
　　“就是……不过以人类的审美来说，他长得还是挺漂亮的。”
　　“人类？哈哈，恐怕是你自己的审美吧。”
　　听到这儿，般若的脸色忽青忽白，他并不喜欢别人讨论自己的长相。哪怕是称赞！
　　结果，下一刻，他气得几乎跳脚！

　　“才不是……”那个被同伴调侃的妖怪似乎有点害羞，连忙搬出了挡箭牌：“是东羚亲口夸的！”
　　东羚？般若寻思着，难道是人类吗？
　　“哦，东羚啊，不过我记得他说过，他没有看过比氪金更美丽的妖怪？”
　　“那当然，氪金虽然脾气糟糕透顶，可她的样子也是最好看的！”
　　“啧啧，说起来，氪金和般若都是那副鼻孔朝天的死样子，不过氪金确实比这个新来的好看得多……”
　　另一个妖怪添油加醋地赞同道：“当然！他连氪金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他们一边八卦着，一边慢悠悠地走远了。留下蹲在阴影中的般若，气得银牙咬碎，浑身发抖。

　　肯定是他们嫉妒他，所以才刻意捧高踩低，借用自己人的名头抹黑他。肯定是的！
　　不知多少次硬生生、血淋淋地撕下皮肤，他才有了这样一张臻近完美的脸。
　　怎么可能有妖怪天生完美，连“她的一根手指”他都比不上？
　　越想越不甘心，越想越慌，最后般若忍着冲天的妒火站了起来，阴戾地盯着那几个妖怪的背影。
　　他还非要见见那所谓的“最美丽的妖怪”不可！

　　正当般若气冲冲地迈着步子，同手同脚地走出去，打算抓住某个小妖怪打听打听“氪金”的下落时，妖怪们再次骚动起来，齐齐向着某个方向涌去。
　　“又有新的妖怪来了？”
　　“这几天新来的怎么这么多啊……”
　　般若耳尖一抖，望了过去。
　　这次出去迎接的是那位姑获鸟——相羽。

　　对着那位书生打扮的妖怪，相羽秀美的脸庞泛起盈盈笑意，显然十分欣喜。
　　“书翁！”她叫出了对方的身份：“你也来啦？”
　　“也？”书翁有些好奇地笑着。
　　“别的朋友也来找我啦！走，一会儿我带你去见见……”说着，她主动提过对方背上的书箱，带着风尘仆仆的他去安顿了。
　　“哦……”围观的妖怪们齐齐发出了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的声音：“又是相羽大人认识的啊……”

　　紧接着，第二天，又来了一只妩媚动人的三尾狐妖……是相羽认识的。
　　又过了几天，在般若等氪金等得心急如焚的时候，两个武士打扮的妖怪也来到了霞庄……还是相羽认识的。
　　三番五次之后，般若的注意力从那始终不见影子的“氪金”身上移开了。
　　他打定主意把“氪金”当成一个不存在的、被那些可恶家伙故意编出来贬低他的假象。
　　然后，般若才慢慢注意到了看似平静的霞庄里，不和谐的声音。

　　那时般若正绕过一处拐角，犹豫着自己是否该向椒图辞行——说实话霞庄的伙食真不错，并不比人界的酒楼差。
　　“萤草大人……”
　　熟悉的名字传到耳朵里时，般若下意识地钻入了旁边的假山里。
　　然后开始了熟能生巧的——
　　听壁脚。

　　说话的是个在般若眼里又丑又弱的小妖怪。他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分辨出那是只天邪鬼，绿色的。
　　那天邪鬼绿佝偻着身躯，对青春挺拔的萤草说道：“萤草大人，这些天委屈您了……”
　　萤草茫然回望。
　　她不明所以地问：“什么？”
　　天邪鬼绿的语气中暗藏不忿：“大人，那个相羽一回来，就处处压着我们……”

　　般若听到这里，挑了挑眉梢。
　　有意思。
　　萤草还是那副“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表情，一脸懵逼。
　　在妖怪絮絮叨叨的抱怨声里，般若却听懂了。
　　表面上看，霞庄松松散散，却又秩序井然——酿酒挣钱、栽树施肥、操持家务等事情，倒是分配得很清楚。
　　但根据般若这几天的观察，隐隐能看出其中的不对劲——这群懒散的妖怪中间，居然也有势力划分的。
　　有以萤草为首的、争强好胜的妖怪；也有桃花妖那群治疗系的妖怪；还有鸦天狗带领的那一支集体来投奔的小天狗；还有湖泊里那一群水生妖怪……

　　这几支势力的领头人虽然相安无事，底下的小妖怪之间却各有摩擦。
　　本来他们维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各自分工倒也还算和谐。
　　哪知道，突然间空降一只姑获鸟，据说还是霞庄原本的主人！
　　关键是姑获鸟和桃花妖、萤草、鸦天狗等“势力首领”的关系都很不错，甚至他们之中还隐隐出现了以她为首的现象！

　　凭什么啊？有些妖怪感到了不甘心。
　　若她是原本的那只姑获鸟，始终没有离开霞庄，保护着他们也就罢了；可她现在才重生多久？不过是个幼崽而已，能比他们这些妖怪强上多少？
　　凭什么她一回来，他们就要依从她？
　　般若把他们的不满看在眼里，对这些阴暗的情绪了如指掌。没想到，今天还又让他撞上了一出好戏！
　　暗自乐呵着，般若将目光移向另一个方向。

　　那儿是一个门帘大敞的房间，几个妖怪和一个人类坐在地板上，其乐融融地讨论着什么。
　　披着小袿的是姑获鸟，书生打扮的是书翁，穿着狩衣的是那个人类阴阳师——说氪金最好看的那个可恶人类。
　　还有裹着华美和服的椒图，修长的鱼尾巴牢牢地缠着姑获鸟的腰部。
　　难为姑获鸟还能够面不改色地继续说话。

　　从萤草和天邪鬼绿那里，看不见姑获鸟所待的这个房间。
　　而般若躲在假山里，却两方都能看见，这“俯瞰天下，尽在掌握”的状态，令般若恨不得掏出瓜子来吃。
　　最有意思的是，在天邪鬼绿说话越来越难听的时候，般若清楚地看见姑获鸟的耳朵尖抖动了一下，腮帮子鼓了鼓，露出一个有点牙疼的表情。
　　哈，她居然听见了！
　　般若呲着虎牙，无声地笑了起来。

　　“姑获鸟她什么也没做，就想压在您的头上，她也配……”
　　拐角的另一端，天邪鬼绿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唾沫横飞。浑然不知自己的坏话已让当事人现场接收了。
　　萤草打断了话题好几次，却没能阻止住它的热情。
　　她沉默了一会儿，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朵比自己还高的巨型蒲公英！
　　藏身于假山中的般若看得呆了，唇瓣微张——所以说，这颗草之前是藏在哪里的啊？！
　　“可以停下吗？”萤草的嗓音依旧是那么清甜软糯，唇边甚至泛出了可爱的酒窝。
　　然而，面色发青的天邪鬼绿，却好像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事物似的，满腔话语卡在了喉咙里，呛得连连咳嗽起来。

　　“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
　　萤草甜甜问道，不经意地挥了挥那朵巨大的蒲公英。
　　“我、我就是为您感到委屈——”
　　“你希望我委屈？”
　　“不，不，是我们委屈——”
　　“那这就奇怪了，”萤草歪着头，疑惑地问：“她强迫你们做什么了吗？”
　　“这……好像没有……”天邪鬼青卡壳了，想了半天也找不出所谓的“把柄”，只能含含糊糊地说：“可是她的朋友们太嚣张了，您看那个般若，巴不得横着走……”
　　般若：“……？！”
　　怎么又扯到他了？！

　　还来不及生气，就见到那看上去清纯甜美的草妖，语气轻柔地开口了。
　　“哦？还有妖怪比我更嚣张？”
　　萤草表情不变，在天邪鬼绿惊恐万分的目光里，手中的蒲公英以雷霆万钧之势，划开空气，擦出了一溜骇人的音爆之声！
　　天邪鬼绿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已经瘫倒下去，脑门上的伤口鲜血直流。

　　毫无预兆的暴力事件，惊得般若差点掉出山洞。
　　“我不仅嚣张，”萤草自言自语地嘀咕道：“我还会强迫你被我打！”
　　说完，她踢了踢瘫得跟死鱼样的小妖怪，不禁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揪着它的灰色小辫子将其拖走了。
　　“不能影响到别的妖怪走路啊……”
　　随着草妖无奈而温柔的声音，血液滴滴答答地落了一路。

　　般若撑着山洞的石壁，好险没让自己掉下来。
　　等萤草轻盈的脚步声和渗人的摩擦音消失后，他才松了口气。
　　意识到自己居然对那只草妖产生了忌惮，般若的脸庞又扭曲起来——不就是一只表里不一的植物妖怪吗，凭什么让他退缩！
　　这样想着，不爽的情绪重新主导了般若的大脑，他弓起身躯，正打算钻出山洞——
　　“咦？”

　　在他的视野里，另一边的房间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
　　那只少女模样的姑获鸟，扬起纤长的脖颈，指着房间外万里无云的天空，笑眯眯地说了些什么。
　　好像天邪鬼绿的那通说辞，完全没有影响到她。
　　然后，在书翁和东羚相继点头，齐齐看向她后，姑获鸟轻轻挣开椒图的尾巴，站了起来。
　　当着朋友们、当着般若、或许还当着其他暗中窥视的妖怪们的面，名唤为相羽的姑获鸟，仿佛闲庭信步一般，一步一步迈上了高空。

　　般若屏住了呼吸。
　　他集中全部精力，竭力分辨着姑获鸟足下的痕迹。然而没有痕迹，她的的确确，是踩着空气“走”上去的。
　　般若愣住，难道她可以控制风？还是她其实是个幽魂，所以没有重量？
　　好在吃惊的不止他一位，书翁和东羚同时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这使般若心里好受了点。
　　然而，下一瞬间，般若却控制不住惊呼出声：“什么——”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嘈杂的呼叫声接连响起，很快把他的那一声淹没了。
　　“那是……”
　　“相羽大人？”
　　“发生什么了？为什么我觉得……”
　　足有数丈的高空处，狂风疾而凛冽，刮过姑获鸟身披的小袿和乌发，她似乎要转瞬融化在风中。
　　如星辰骤升，流萤飞舞，或者是火星迸散四溅，花朵凌空盛放……
　　细碎而晶莹的火红光亮，沿着妖怪的身周，朝天上地下、四面八方抛洒而出！

　　那光点如此殷红，如此灼亮，如此纷繁。般若听到不远处的小妖怪们惊跑攒动的声响，似乎在担心那些光亮会像火星般坠落，灼伤他们的身躯！
　　可光亮并未真的洒落，犹如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火红的星辰在霞庄的上空各自游动、旋转、排列……
　　般若看着这缤纷绚烂的一幕，恍惚间以为自己看到了浩瀚的星图。

　　立于飓风之中的挺拔身影，是星图的中心。她极尽舒展着手臂，雪白的皮肤折射着阳光。
　　在令人目眩的光晕里，那手臂变了成了绳，变成了挑动傀儡的线，变成了某种强硬而坚定的指令。
　　妖怪们仰望着这场浩大而精细的舞蹈，逐渐失去了声音。
　　某一刻，那纤长的手臂如花瓣般怡然收敛，手臂的主人凝立于风里，静止成一尊缄默的塑像。
　　天地为她沉默了瞬间。
　　下一刻，风云变色！
　　以霞庄为风眼，浩大的灵力漩涡刹那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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