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妖皇姑获鸟

　　春天的竹林十分清爽，地面上铺着薄薄的一层竹叶，没有一颗杂草。
　　源博雅半蹲在石子搭成的小道上，他鞋底薄，长久地保持这个姿势，脚掌和踝部已经开始酸痛起来。
　　他似乎没有发觉脚部的不适，手掌平稳地扣着面前小妖怪的肩膀——力道不重，因此对方碧蓝的眼眸里透着疑虑和恍惚，唯独没有被禁锢的不悦。
　　妖怪的睫毛抖了抖，抿起的双唇让她看起来镇定自若，波澜不惊。
　　但源博雅却难得地敏锐了一回，从她略微躲闪的眼神里看出了心虚。
　　为什么要心虚？
　　他心里陡然生出无奈的情绪，慢慢地松开了手。
　　算了。他以为她还是原来，却没有想过，她已经死过一次，照理说要忘却前尘，重新来过。
　　况且……就算是从前的她，也没有和他签订契约的打算。
　　哪怕她和桃花妖、白狼甚至还有另一位阴阳师，都签订了契约。

　　青年抬起手掌，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掌心处温暖的温度，透过细柔的发丝传了下来，相羽头皮一阵发麻。
　　这还是对方第一次这么亲近、这么温柔地接触她。她却莫名其妙地感觉到，如果继续沉默下去，可能自己会失去一些什么。
　　那双酒红色的眼睛里，平常充斥着桀骜、锐利和不驯服。就像是一只豹子，你看它在那里晾着肚皮晒太阳，实际上却随时可能给你来一爪子。
　　此时，他望着她，眼睛里的失落、不满和忧虑，却逐渐地转变成某种更温和、更包容的态度。
　　就好像面对着一个真正的孩子。
　　相羽顿时紧张起来，她不愿意——哪怕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愿意被他当成一个孩子！
　　她是他的朋友，是能与他对战的对手，是能够迅速成长起来，从而反过来保护他的朋友！
　　她不能被当成一个任性的、冷漠的、需要迁就的孩子。

　　由恐慌中迸发的勇气，使相羽骤然伸出手，拽住试图站起身的青年：“博雅！”
　　源博雅起身的动作一滞，被迫弯下腰来。他还没回过神来，前方的小妖怪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扇了一巴掌。
　　“啪！”
　　扇、扇巴掌？
　　小手拍在青年的额头上，把他扇得呆住了。
　　这似曾相识的作风……让源博雅恍恍惚惚地回忆起几个月前，自己大马金刀地蹲在池塘边，却被个幽灵狠狠地打了后脑勺。
　　迷茫的情绪还未褪去，源博雅隐约感觉到有点不对。
　　贴在额头上的，并不是手掌心温热绵软的触感，而是某种丝绸般的滑凉感。
　　视野中央，映出幽蓝的模糊痕迹。
　　下一刻，纯净而温和的力量，透过额头处渗了进来。

　　源博雅攥紧了笛子，几乎要条件反射地张开结界，还是硬生生地忍住了。
　　他保持着低头的姿势，任由外来的力量灌入身躯。
　　四下里，竹叶偶尔洒落，簌簌堆叠在地面上。
　　在那只手离开额头的时候，眼前的蓝色虚影瞬间消褪。某种玄妙而精微的联系，在人类和妖怪之间悄然成形。
　　相羽松了口气：“好了！”
　　她扯了扯青年的衣摆，解释着：“可以了，博雅，契约已经建立了。抱歉，之前是我的错，没有想过你也需要保护……”
　　源博雅愣愣地重复道：“保护？”
　　什么意思？这和他需要保护有什么关系？

　　相羽继续说：“因为你总是把我打飞！我就想着，这么暴力……不，强大的博雅，肯定不需要我的保护吧？”
　　说着说着，居然不慎透露出些许怨气。相羽干笑一声，将话语里的怨念强行掩饰过去，慢慢地放柔了声音。
　　她轻声说：“可是，我却忘了，博雅也会难过，也会担心的吧？”
　　妖怪的蓝眼睛里，流露出愧疚的情绪。
　　“博雅，我很抱歉。”她说：“契约已经成立，你再也不用担心我会突然消失了。”

　　说到这里，相羽突然明白了，自己对他那看似奇怪的歉意，从何而来。
　　这个人类……
　　是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得知了大天狗、妹妹、姑获鸟还有雀的噩耗吧？
　　如果在上一世，她不对他瞒着自己的阴阳术天赋，坦然与他契约——那么，他也不会在面对她的倒影时，露出那样的眼神吧？
　　“博雅，”直视着青年张大的眼眸，相羽清晰地说道：“如果我遇到危险，我就召唤你，一次不行，我再召唤一次！”
　　“你一定要过来！”说着，她咧着嘴，拧出了个威胁的笑容：“不然找你算账！”
　　源博雅的回应是伸出手，揉乱了她的一头短发。
　　在对方不满的抗议声里，青年扯了扯小脑袋上支棱起来的几根呆毛，嗤笑起来：“好啊，那就找我算账。”
　　竹叶窸窣摇晃，筛下的阳光投映到人类的脸庞上。光线以暖色勾抹出英挺的轮廓，无意中柔化了他的眼神。
　　相羽愣怔了一瞬，或许是阳光烘烤的作用，自己的脸庞也跟着温热起来。

　　-

　　夜晚，源博雅坐在廊边，面前是墨绿色的竹林。
　　偶尔有清风掠过林中，竹叶沙沙作响。源博雅身边的一盏青色纸灯，明灭不定。
　　“有一位富人家的小姐，虽然家庭富足，却养成了偷窃宝物的习惯……”【注（1）】
　　“渐渐地，每偷一样东西，她的身上便会长出一个瘤子。瘤子裂开后，便成了眼睛……直到她长出第九十八个眼睛的那一天……”
　　翻动着手上的纸页，就着微弱迷蒙的灯光，青年对着夜色念出声来。
　　由于念了太久的故事，嗓子已经开始嘶哑发干。
　　他端起一碗清水润了润喉，正打算继续讲下去，却被一道优雅低柔的女性嗓音打断了。
　　“然后那位小姐就变成了妖怪，是不是？”
　　突兀出现在半空中的神秘女性，浑身散发着朦胧的青辉。她的外表极其美丽，发丝沿着身下的灯柄滑落，恍如银河流泻。
　　这位一看就不是人类的女性，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人类，一晚上念了七十三个故事，嗓子不会坏么？”

　　源博雅放下手中的书册。那是他从自己书库里拿出的孤本，其中记叙着不为人知的种种怪谈。
　　“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怎么说你也一下子送了我这么多故事……”青行灯倚在她的长柄宫灯上，依旧保持着慵懒的姿态：“所以，找我有什么事？”
　　源博雅毫不遮掩地说出了请求。
　　青行灯歪了歪头，长发随之抖落出淡淡的星辉。
　　“哦？是想问妹妹和大天狗的事啊。”她无奈地摇摇头：“我虽然收集了很多故事，却也并非无所不知呀。”

　　源博雅却不信她这番说辞。
　　几个月前，在那场百物语的末尾，她亲口对他说出“你和他们会有重逢的一天”。而相羽和大天狗的出现，也验证了那句玩笑似的预言。
　　若说这个妖怪是随口瞎说的，他可不信。
　　青行灯看出了他的坚持，不禁微微一叹。
　　“其他的事情我不了解，不过，大天狗大人嘛……”
　　妖怪勾起一丝神秘的微笑：“他确实来找过我啊。”
　　“他找你……是为了什么？”
　　听他这样问，大妖怪皎洁如月的脸庞上，陡然流露出古怪的神情。

　　不远处的室内，灯火通明。
　　木质的地板上散落着一叠叠纸页，被一双稚嫩的手掌归拢，分门别类地整理成数堆。
　　浏览了几遍从商行顺出来的消息，相羽将感兴趣的部分摘抄下来，皱着眉研究了一会儿。
　　“商行的主宅和霞庄，在同一天遭受了妖怪的袭击……”
　　“在荒川附近，发现了天狗的踪迹……”
　　“阴阳师安倍晴明，失踪了几个月后回到了京都的郊外……”
　　相羽自言自语：“要是更详细点就好了。袭击霞庄和商行的究竟是哪方势力？那只天狗长什么样？晴明为什么失踪？”
　　但她也知道自己的要求不切实际。毕竟在商行工作的主要是普通人类，要他们收集这方面的信息，已经有点强人所难了。
　　正绞尽脑汁地思索时，背后蓦然传来了年轻男性的声音。
　　“在找什么？”

　　相羽回过头，果然看见源博雅环着手臂，姿态随意地倚在门边。
　　他并不进来，似乎是在避讳什么。
　　相羽却毫不在意地走过去，拽着青年的手将他拖进房间内。
　　“博雅，我还在想‘黑晴明’和大天狗的事情。”
　　话音刚落，源博雅脸色古怪起来。
　　相羽对他的反应有些奇怪，却没多想，继续说着：“不过，果然光靠我自己是查不出来的。大天狗毕竟是大妖怪，我担心他不仅仅针对我……”
　　她征询地望着他：“所以，我还是让桃花妖她们多注意一些吧？”

　　源博雅盘腿坐了下来，随意地瞥了眼地板上堆积的纸页。
　　房间内十分宽敞，摆放在四周的纸灯将地板染成了温暖的橘色。
　　“关于大天狗的事，我知道一点消息了。”他说。
　　“什么消息？”相羽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小小的个子，偏偏大咧咧地盘着腿，看上去可笑又可爱。
　　柔软蓬松的黑发上，显出了暖橙色的光环，仿佛西欧油画中的小天使一般。
　　源博雅看了看她，唇角的弧度软化下来。
　　“黑晴明派大天狗去拜访青行灯，试图说服她参与他们的事业……”
　　“事业？”相羽追问道，脑子里却在飞快地转弯儿。
　　需要两个以上的大妖怪参与的话，这所谓的事业，难道是一统妖族，建立国度，创造新的秩序？
　　她以为自己的脑洞已经很离谱了，谁知接下来源博雅给出更诡异的答案。
　　“青行灯说，他们想要阴阳逆转，将人间变成妖界……”
　　“……”

　　源博雅说得艰难，显然过去的好朋友突然有了如此古怪的“野心”，让他感到无法接受。
　　相羽也被雷得七荤八素：“这样有什么好处啊？！”
　　缓了好一会儿，她还是感到难以置信。很难想象曾在源博雅口中“理智温和”的友人，画风变得如此彻底。
　　可是，如果源博雅当初的描述属实的话……
　　相羽说：“那他是经历了什么，才会想要这么做？”
　　源博雅沉着脸：“想这么做的恐怕不是他自己，而是他追随的那个家伙。”
　　尽管得知了这样的消息，源博雅还是下意识地维护着曾经的朋友。
　　那有什么区别？相羽无奈地想：大天狗那样的大妖怪，如果不是他心甘情愿，还有谁能逼着他么？

　　“那么，大天狗为什么找我，就说的通了。”相羽眼睛一亮，推测起来：“他想让我也参与那个‘事业’！”
　　妖怪亮晶晶的眼睛，令源博雅心中“咯噔”一下，赶紧开口问道：“你不会去的，对吗？”
　　相羽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可能啊？我才没那么闲。”她撇了撇嘴，接着说道：“不过这至少表明了，大天狗他们没有针对霞庄的意思。”
　　说到这里，妖怪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然后笑了起来。唇角上牵，脸颊跟着鼓了起来，泛起苹果一般浅浅的红色。
　　她开心得毫无掩饰，使看着的人也要忍不住微笑。
　　源博雅也笑了笑，尽管他内心有些无奈：一听到事不关己，她就立刻高高挂起；那股冷漠又天真的劲儿，让人又想气，又想笑。

　　但既然相羽放下了这件事，源博雅也就不再去提。
　　青年弯下腰来，陪着她收拾地板上的资料，听着她嘟嘟嚷嚷地说着要尽早把它们还回去。
　　他的目光在纸页上扫过，停顿了一瞬：“你喜欢看这些吗？”
　　相羽将资料堆进了包袱内，听他这么问，便随口回答：“挺喜欢的，不过这次不是在消遣，是为了查东西。”
　　源博雅想了想，说：“等我一下。”
　　然后，他掀开门帘，钻出了房间内。
　　相羽有些疑惑，却也有点好奇，便依言坐在地板上，期待地盯着门口。

　　没过多久，门帘再次被掀了起来，黑发的人类青年单手抱着一摞书册，和幽凉的夜风同时迈进了房间。
　　他在她面前蹲下，将书册一股脑儿摊在地板上：“这些书你看吗？”
　　“……哎。”相羽忍不住笑。
　　这个人真傻啊，明明她前不久逛过他的书房。如果她要看书，直接过去不就行了？结果他还要多跑一趟，将在书架里摆得规规整整的书卷，胡乱地摊到了她的面前。
　　相羽蔚蓝的眼睛又弯了起来。
　　但这与刚刚的如释重负又有不同——不光是明亮的眼睛，还有笑盈盈的目光，还有甜美的酒窝。
　　源博雅被她笑得有点发懵，随即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策，不禁懊恼地皱了皱眉。
　　但谁能在这样的笑容面前板着脸呢？于是没坚持一秒，那双墨画似的眉又舒展开了，眉毛下的眼睛也仿佛融化的酒心糖，潺潺地氤开。
　　“还看不看啊？”
　　“看，看。”女孩笑着说，然后低下小脑袋，只给他留下一个发旋。

　　源博雅搬过来的书册大概有几十本，可能是考虑了她口味，全是一些语言诙谐的游记和小说。
　　甚至还有些书册专门配了图。
　　相羽颇为惊奇，多翻了翻那些插图。画的大多是山川地貌之类的，还有一些妖怪的样貌。
　　画工不说多么精致，但总的来说还是相当传神的。寥寥几笔，便把最重要的特征勾勒了出来。
　　源博雅见她对图画感兴趣，也偏头看了一眼，随后脸庞微微涨红，想要说什么，又强行忍了下去。
　　那是他出门游历时，对着眼中的景象画出来的。
　　回来后，那些地图和图画被他夹在了书册里。没想到，竟然不小心一起搬了过来。

　　与源博雅在音乐、棋艺、弓道方面的造诣不同，他对自己的画技并没有什么自信。
　　那几张图，相羽居然看得津津有味——他都不知道是该紧张，还是该欣慰了。
　　相羽翻了一会儿书，整只妖怪不自觉地瘫了下去。
　　她从不太规矩的盘坐，变成了半躺，紧接着又拧了拧腰，“啪”地趴在了地板上。
　　源博雅：“……”
　　小姑娘的脚丫子扑在半空中，随着她翻书的动作前后摇摆。
　　他正想移开目光，却瞥到了她随手拿起的书的封皮。
　　墨意淋漓的几个大字“天地逆旅·乐神卷”，赫然码在封皮上。
　　毛骨悚然的战栗感沿着脊椎涌到了天灵盖，源博雅瞳孔缩紧，想也不想地扑过去抢书。
　　怎么会是那本书？绝对不能让她看到里面的内容！
　　那个叫“羽”的可恶编撰者，居然将他写进了书里！而且通篇似褒实贬，全是他的糗事！

　　“咦？这本书好像是我和……”
　　就在源博雅从地面上腾身跃起，像豹子一般轻盈无声地绕过女孩的身边，伸手就要去够那本书时——
　　毫无预兆地，女孩猛然翻了个身，正好堵住了他前冲的势头。
　　她嘴里仍在嘟嚷着，蔚蓝的眼眸里含着些许恍然之色，对上了他猝不及防地睁大的眼睛。
　　“书翁……”相羽嘴里的话说到一半，卡住了。
　　然而被她震惊的情绪所驱使，体内的力量轰然鼓荡起来，恰好点亮了[友人帐]里的某个名字。
　　SR，书翁，Lv.24。

　　下一刻，源博雅为了避开她，紧急刹住脚步，却被惯性带倒，笔直地朝着她摔落下来。
　　情急之下，相羽想也不想地丢开书，试图去伸手去扶——
　　“羽？你们……！”房间内蓦然多出的一道男性嗓音，惊得她动作一滞。上方的人形阴影势不可挡地压了下来，手臂触地的声音在她的身侧炸响。
　　接着，海藻般茂密的黑发垂坠而下，挠着她的喉咙一路滑到了颈侧。
　　相羽屏着呼吸，忍着脖子上的痒意，视线穿过乌黑的发丝，落到了房间的另一侧。
　　那里站着一个浅色的、修长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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