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妖皇姑获鸟

　　清晨，黑晴明早早洗漱完毕。坐着梧桐树下的石凳，他满脸严肃地将镜子摆到了桌面上。
　　对着明媚的晨光，黑晴明郑重地举起了眼影刷，小心翼翼地往眼皮上抹去——
　　“黑晴明大人！”
　　骤然响起的焦急声线，打破了庭院的宁静氛围。黑晴明手一抖，艳紫色的妆彩顺势走歪，在高耸有型的鼻梁上落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黑晴明深深地呼吸着，压制住内心的狂躁，阴冷地嘶声道：“大、天、狗。”

　　紫色眼影横亘在阴阳师苍白的脸孔中央，犹如一道显眼的疤痕，在他咬牙切齿的时候更显狰狞。
　　匆匆赶过来的大妖怪，见到他这副明显压抑着怒火的模样，不禁犹豫了一瞬。
　　下一刻，大天狗很快就回想起自己的目的。他眨了眨发酸的眼睛，强行忽略掉黑晴明的辣眼妆容。
　　“大人，我听说您派妖怪袭击了霞庄？”
　　其实他得到的消息不是这个。而是一些丹波国的神使和妖怪们要么被控制了心神，要么接受黑晴明的唆使，主动朝霞庄发起了攻击……
　　但那样偷偷摸摸的行为，更被大天狗所排斥，于是他下意识地换了个说法。
　　妖怪冰色的眼眸向来淡漠，此时，却浮现出了惊诧不解的情绪。
　　“为什么？”

　　蘸起清水，黑晴明擦洗着脸上的妆容，口中冷笑起来。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阴阳师的语气充满讥讽：“装神弄鬼的伪神，我不送点见面礼，她怎么肯现身？”
　　在大天狗不可置信的目光下，黑晴明不屑地哼了几声。
　　“不过，看昨天的形势，她居然始终不曾出面。呵，鼠辈！”
　　总算揩净了面上的眼影，黑晴明舒了口气，慢悠悠地说出了下一步计划：“看来是我送的见面礼还不够啊。那个清姬不是刚刚投诚吗？就让她拿出点诚意来，去霞庄好好表现一番……”
　　“大人！”
　　大天狗猛地打断了黑晴明的话，脸上浮现极度抗拒的神情：“……不要那么做。”

　　黑晴明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蛇一般阴戾的细长瞳孔，死死地盯着他所谓的得力下属。
　　在这样的眼神里，大天狗压力倍增。不，压迫他的不仅仅是阴阳师的怒火和气势，还有身周几乎凝聚成实质的天地灵气！
　　……还有他们之间的契约。
　　身为这位强横无匹的阴阳师的追随者，大天狗从未如此明确地顶撞过对方。
　　比起其他手下，阴阳师其实一向待他很宽容，他是知道的。就比如他招揽同伴失败后，对方也没有训斥他；就比如刚刚他害得对方画歪眼影，也只是被瞪了一眼……
　　但不代表这份宽容是没有底线的。
　　现在，他就已经踩到了阴阳师的底线。
　　可是，在这之前，阴阳师同样也踩到了他的底线！

　　如果姑获鸟哪天得知，正是因为他的举荐，所以霞庄才遭到了这场无妄之灾……？
　　大天狗不敢想象那样的场景。
　　强忍着从外界和契约里传来的双重不适，大天狗勉强挤出声音：“我了解姑获鸟，您这样逼迫她，她反而更难以理解和认同我们……”
　　在阴阳师森冷的注视中，妖怪竭力吐出了最后一句话：“……所以，请您把这件事交给我吧。”

　　对于属下的恳求，黑晴明意味不明地挑起嘴角。
　　随即，他抬起手臂，指间的蝙蝠扇狠狠挥落！
　　仿佛被重器拦腰击中，妖怪纤瘦如少年的身形，如同断线风筝一般腾空飞出！他于半空中翻滚几圈，最后撞碎了石砌的院墙，在碎石块里狼狈地挣扎起身。
　　血液顺着苍白的嘴角汩汩流出，大天狗没有伸手去擦，也没有再开口说话。
　　他冰蓝得近乎银白的眼瞳，与阴阳师的对视半晌。阴阳师冷笑几声，最终还是妥协了：“你看着办。”
　　说罢，甩袖离开了。

　　-

　　浩瀚无际的深邃海洋，在浅水处发生了奇妙的颜色渐变。海水由点缀着波光和白浪的深蓝底色，逐渐过渡到青蓝、幽碧、浅绿，最后跳跃到金黄的沙粒上。
　　蜿蜒的长沙滩，如同一条流淌着灿烂阳光的飘带，将整座小岛珍而重之地环抱起来。
　　“啪。”
　　一只赤脚陷入了温热的沙粒之中。
　　身形高挑的年轻男人，穿着宽松的狩衣，不紧不迫地走在细软微烫的海滩上。
　　漆黑的长发披落在身后，仅在发尾处，用藏青色的布带松松捆起。除此之外，他周身上下毫无装饰。

　　男人沿着海边逛了一会儿，背对颗棕榈树随意坐下，面前正是缓慢起伏的薄浪。
　　一只手支在膝上，另一只垂在金沙中，摸到了沙粒中的碎贝壳和珊瑚块。
　　青色小蟹从石缝里钻出，往潮润的近海处爬去。蟹的背甲上载着男人的目光，悠悠地划过湿沙，落到了一把鸦青的丝缕上。
　　是女人湿淋淋的发丝。
　　男人看着发丝的主人：“椒图。”
　　“荒大人。”鱼尾人身的女性有些狼狈地趴在浅水里，几缕青丝被海潮冲到了黄沙上。

　　映在椒图眼中的，是一张标致得近乎纯粹的年轻面孔。再加上他衣裳朴素，眸光虽寂却清澈，乍一看去，竟像个普通的人类少年。
　　椒图却不敢真的把他当成普通人，惊鸿一瞥之后便立刻低头，对着自己身下的荫影轻声说：“打扰荒大人了，她……您曾说过她尚未转世……”
　　“或许过不了多久了。”
　　“什么？”椒图迷茫地问。
　　“你会见到她的。”
　　荒的语气很温和，椒图这才掀起眼帘偷偷看了他几眼。她仍旧不敢多问，犹犹豫豫地杵在原地，娇嫩的后颈被阳光晒得发红。
　　“为什么这么执着？”过了不久，荒突然开口：“死者自然有她的来生，你……你们为什么放不下呢？”
　　他的声音平淡，眉目间却流露出少年般的迷惘。
　　闻言，美丽的人鱼眼眶浅红，唇角噙着纯粹而柔软的笑容，
　　“大家都是这样的。”她说：“我并不敢奢望更多……只是当年她带我去看外面的世界，若能重来一次，我也很想带她去看看……”
　　荒微微动容。

　　-

　　层层密布的阴云，兢兢业业地拢在森林上方，与茂密的树冠一同牢牢地锁住天空，唯恐些许阳光漏入山野。
　　“唔……！”
　　稚嫩柔软的女童声线，在晦暗的的环境中，显得突兀至极。
　　山林间乱石嶙峋，伤痕累累的年幼女孩，摸索着树干和石块，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
　　视野极其昏暗，伸出手去，五指都是模糊的，更别说看清脚下的路了。
　　随着女孩的前行，周身的伤痛逐渐减轻。等她终于穿过树林，来到稍微明亮的草地上时，浑身上下竟已愈合如常，再也找不出一丝血迹。
　　暗淡的天光透过云隙稀疏垂落，笼罩着女孩娇小的身躯。她单手抱着一柄纸伞，柔软蓬松的短发围绕着脸颊，小脸上充满了空茫的单纯。
　　呆呆地站了许久，小姑娘的眼睫颤动了一下：“什么味道？”

　　她垂下头去，似乎是在思考，又像是仅仅在发呆。
　　然后，像循着鱼干味道的猫咪，女孩子皱了皱小巧的鼻尖，脚步软绵绵地绕过了几块巨石。
　　巨石后方的景象出乎她的意料。
　　“蛋？”小姑娘呢喃着说道，忍不住搂紧了怀中的纸伞。
　　一颗白蛋窝在碎石堆里，奇异的是，蛋的体积足足有人头那么大。蛋壳的表面光洁无暇，还隐隐缭绕着幽魅的灰金色光晕。
　　尽管女孩失去了记忆，某些常识性的认知却没有丢下：正常的蛋绝对不是这个体积。
　　不过，只要是蛋，就可以吃的吧？

　　意识到这一点后，本来还没什么感觉的小姑娘，顿时感到饥肠辘辘。自己的肚皮下，还应景地响起一阵阵急不可耐的嗡鸣。
　　一番角力之后，饥饿战胜了惊讶，小女孩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在巨型白蛋前蹲了下来。
　　她试探着用指尖点了点蛋壳，触感竟然是温暖的。
　　对比之下，女孩觉得自己暴露在外的两条小细腿开始发冷。她情不自禁地捧起温热的白蛋，连着纸伞一同搂进了怀里。
　　啊，这样就暖和多了。
　　抱着温暖的储备粮，一下子解决饱暖两大人生需求的小女孩，内心慢慢安定下来。

　　下巴搁在蛋的上方，女孩儿困倦地打了个呵欠。
　　“呼……”
　　从口中吐出的气，凝成了团团白雾。
　　透过迷蒙的雾气，隐隐约约地，有一道修长的人影正逐渐靠近……
　　“谁？”她警惕地盯着那道身影，然而那稚嫩的声线，实在没有多少威慑力，听起来反倒像在撒娇。
　　人影停了下来。
　　借助白蛋上少得可怜的光晕，小姑娘勉强看清了人影的面貌。
　　是个身着浅色狩衣的年轻男人，和她一样，他的衣衫也略显脏污，发丝凌乱地捋到了耳后。
　　黑暗中，他的五官并不清晰，但女孩却有种莫名其妙的直觉——那双眼睛里，此刻一定露出了温柔的神情。

　　某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田，使女孩怔怔地睁大了眼。
　　内心隐隐泛起的敌意，也好比遭遇了阳光的春雪，转瞬便融化了。
　　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直到那人蹲下身来，清冷而温雅的声音传入耳中：“请问，这儿是哪里？”
　　顿了顿，声音的主人又说：“我是安倍晴明，是一个阴阳师。我……从山上醒来后，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直到看到你……”

　　小姑娘认真地倾听，听着听着，她稚气的面容上，慢慢地浮现出一个笑容。
　　天真柔软，却又藏不住忧郁。
　　对方看不见她的表情，却仿佛体会到了什么。他探出手，动作笨拙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没有避开对方的安抚，女孩轻声回答：“……我也是。”
　　“我叫神乐，失去了所有记忆。直到看到你，才想起了我的名字。”
　　安倍晴明沉默了一瞬。

　　随后，失去了绝大部分记忆的阴阳师，朝着忘却一切的柔弱女孩，伸出了手。
　　“我在京都的郊外有一座庭院，你若没有地方可去，随我回去如何？”
　　柔软而娇小的手掌，毫不犹豫地搭了上去。
　　“嗯。”
　　阴气森森的黑夜之岭，失去过往的人类，怀着温柔的善意接纳了对方。
　　然后，便是一切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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