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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
相羽很不高兴。
数十天前,她因为源博雅的一句“你是相羽吗”,对自己的身份生出了疑心。
她赶回了桑田郡,然后开始频繁地被人撞见。
只有这个“相羽商行”的少主、同时也是在霞庄失声哭泣的少年,却始终看不见她!
现在,她有办法让他看见了,他却说她是幻觉!
不知怎么回事,相羽立刻就委屈起来了,毫无形象地扑了过去:“老娘急急忙忙赶过来,你还当我是幻觉?!”
“什——”
见那幻觉突然朝自己扑过来,玄都大吃一惊,身体本能地后仰,却差点翻倒在地。
幻觉猛地扑在了她身上,半透明的纤细手指扣着她的肩膀,一只膝盖顶在她的大腿上。姿态豪放得惊世骇俗。
“啊……”
玄都短促地叫道,惊愕地睁大了眼。下一刻,她终于回过神来,反手去扭对方的手腕。
毫无阻隔地,她的手心穿透了那半透明的腕子!唯有某种微弱的冰凉触感残留在掌心,像是水汽、飞絮、泡沫……或者别的什么轻柔易碎的事物。
可是,即使微弱,触感仍旧存在!
玄都脸色变了变,漆黑的眼眸里闪过惊疑不定的情绪。
难道是幻觉的范围又扩大了?除了视觉和听觉,又蔓延到了触觉?
还是说……对方真的不是幻觉?
她心中一紧,下意识就要挣扎,可看着对方光雾般朦胧的轮廓,竟然不敢轻举妄动;想要呼唤氪金,然而那似乎并没有什么用——氪金看不见这个幻影。
最终,却只能在氪金惊慌的怒吼声里,勉强提高声音问道:“你是什么?”
“……”
幻觉脸上的骄横任性摇摇欲坠,蓝色的眼眸里,泛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就好像她的这句问话,打碎了什么脆弱的东西。
对着这双熟悉的眼睛,玄都突然感到了后悔。
事情的发展出乎了相羽的意料。
她本以为自己这一扑,好歹能让对方清醒过来,再不济也要叫声“妈”啊!
他不是她儿子吗?难道忘记了她的长相吗?!
等等……
某个可能性蓦然冒了出来,令相羽心中生寒,手指也渐渐松开了。
望着人类少年那不似作假的的疑惑神情,相羽咬咬牙,直接袒露了自己知道的关键:“我的神名是‘相羽’。”
玄都的目光波动了一瞬,久久没有说话。
“玄都……”一直云里雾里的氪金忍不住出声了,萤蓝色的眼瞳光芒幽幽:“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玄都一愣:“你也看见了?”
“刚刚突然就能看到了,”氪金的目光落到灵体抓着的女孩肩膀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你放开她!”
相羽顿了顿,随即慢慢地站起身来,没有再说什么。
她本就是半大的少女模样,这时低垂着脑袋,辫子也蔫嗒嗒地垂在脊背上,实在是可爱又可怜。
于是,玄都阻止了氪金试图攻击的举动,语气柔和地问道:“相羽?”
相羽抬起眼帘,眼里金光漫溢。她这次丝毫没有遮掩自己的神力波动。
“……难道真的是?”
玄都见识广博,隐约猜到了灵体的反应。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双手微微颤抖着,试探着低声说:“咕咕?”
灵体毫无反应,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咕什么咕,逗鸡崽吗?
玄都:“……”
她最终还是不甘放弃,刚要再问几句,一旁的氪金却上前一步,挡在了她的身前。
氪金简单粗暴地质问出声:“你说你是相羽,证据呢?”
乌发蓝眸的少女一对上氪金,底气突然变足了,毫不客气地反驳起来。
“你问一个死人要证据?”
“呵呵,你不就是个连消息都没打听全,就来敲竹杠的妖怪吗?就这副伪装还想冒充那个家伙,可笑!”
“神力就在我身上,你不服气也改变不了事实。”
“呸,什么神力,”氪金扬起她标志性的冷笑:“冒个金光就是神力了?就你这副穷酸样子,还想冒充神明——”
白发妖怪和灵体越吵越欢,到了后来,玄都竟然完全插不进嘴,只好无奈地旁观起来。
说实话,她自己也偏向于氪金的猜测:对方是个假冒姑获鸟的妖怪,而且准备严重不足,居然装成一副人类的外表?
想到这里,玄都陡然愣住。
不对。
如果真的是冒充的话,会如此蹩脚么……?
仿佛如梦初醒,玄都一个激灵,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那个少女灵体。灵体抱着双臂,气呼呼地与氪金相互嘲讽,不遗余力地往对方身上泼黑水。
咕咕不可能和氪金闹起来,
但咕咕看热闹时,也喜欢抱着手臂;
咕咕是有翅膀的,
但除了翅膀,咕咕也是黑发蓝眼;
咕咕性格更加沉稳,
但雏鸟形态的咕咕却异常活泼……
一一比对下来,玄都愕然察觉,姑获鸟在她的童年里逐渐模糊的印象,居然在比较之中,和那个闹腾不休的灵体逐渐重合起来……
玄都鼻子一酸,低下头去,使劲眨了眨眼睛。
恰巧有一只蓝蝶蹁跹飞至,栖在人类女孩的手背上。眨眼间,蝴蝶扇扇翅膀,又轻盈地飞走了。
玄都的手上却多出了一张纸页。她忍下泪意,先将注意力扯了回来,将纸页在灯光下摊开。
然后,她屏住了呼吸。
“平胸女!”
“娘炮脸!”
“丑八怪!”氪金大怒。
“不男不女!”相羽以不变应万变,逮着对方的痛处狠戳:“都这么大的妖怪了,连性别都不会选!”
要不是玄都不准,对方也没有实体,氪金早就撸起十二单的大袖子,冲上去狠揍了!然而,事实上氪金却只能气得浑身发抖,继续和这个该死的灵体拼嘴仗。
氪金骂得正欢,却听到人类女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咕咕。”
女孩越过她,有些踉跄地走向了窗边的灵体,朝着灵体伸出了手。
“咕咕……”她的声音小心翼翼,氪金打赌她对自己说话都从来没有这么轻声细气过。
一个念头蹦进了氪金的脑海:自己要完。
除非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否则玄都绝不会做出这样的姿态。
而自己却把那家伙骂了个狗血淋头……氪金眼前一黑,突然间感到前途无亮。
“咕咕?母鸡下蛋的意思么?”相羽又听到那个诡异的称呼,心里感到奇怪。但看到自己的“儿子”那满脸的孺慕,她又控制不住地心软了,不太好意思问出破坏气氛的问题。
玄都虚握着她的手腕,一人一灵体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玄都闭了闭眼,才轻轻说道:“我很抱歉,咕咕,没有认出你。”
她的眼瞳黑白分明,隐约有水光漾动,叫人看见就忍不住心软。起码房间内的另外两位都软成了一滩水。
相羽一下子把原先的不满抛之脑后,笨拙地安抚道:“儿子,没关系,咦,你是我的儿子没错吧……”
她说到这里,旁边的白发妖怪噗嗤笑了。
“……”玄都顿了顿,艰难地问:“儿子?”
相羽立刻紧张起来,张大了眼睛盯着她:“我是不是猜错了?”
“……没什么。”望着那天真茫然的脸庞,玄都百感交集,想微笑,又想扑进对方怀里哭诉。
最终,她克制住内心的冲动,柔声说道:“我知道咕咕失去了记忆。但没有关系,我们都很乐意告诉你,所有的事情。”
“他一直跑,一直跑,总算将情报及时送到了战营……”
“他们最终还是输了战争。将军说他送错了消息,将他的头颅斩落……他提着自己的头,不知该前往何方……”
淡青的烟气缭绕在客人之间,隐隐约约,遮掩了客人们的具体相貌。
源博雅目力极佳,勉强看出讲故事的是只狸猫妖怪,正手舞足蹈着,兴致勃勃地讲述着它的怪谈。
那狸猫的兴致很高,胆子也大,讲得唾沫横飞,浑然忘我。其他客人们被它的兴奋给感染了,渐渐忘记了一开始的紧张,有些还放松地开起了玩笑。
青色的大妖怪始终倚在宫灯上,姿态妩媚而优雅。
只有在客人们过于吵闹,盖过了讲述者的声音时,她才会悠悠然地插上几句话,让大家重新安静起来。
狸猫讲完了“首无”的故事,还想要再讲,被青行灯温和地阻止了,只好怏怏地住了嘴。
“每位客人一个故事,这样,恰好能讲到九十九个。”
这个美丽而朦胧的大妖怪轻轻笑了:“如果一晚上讲齐了百物语,会发生可怕的事情哦。”
虽然她的语气轻飘随意,但客人们却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了,面面相觑着。
清幽的光辉笼罩着整个空间,而身后却又是光线不可及的昏暗和晦涩……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潜伏着一般。
过了一会儿,狸猫旁边的老人开始讲述“人面树”的传说。
百物语顺畅地进行了下去。
轮到源博雅时,他回忆着自己在京都生活时听到的传闻,说了一个“女人变成妖怪报复负心的贵族”这样的故事。
故事内容俗套无比,但他讲得一板一眼还挺逼真,更兼有各种狗血爱恨,痴男怨女,大家居然听得咂咂有味。
源博雅说完后,他身旁的一只猫妖叫了起来:“既然讲到了京都,那咱也说一个京都发生的事情喵。”
“大概是三四年前喵,咱去京都找亲戚,大家都知道喵,那时京都有个无聊的结界——”
猫妖拖长了嗓音,尾音又尖又嗲,在它旁边的源博雅深受其害,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威胁地冲他“喵”了一声,猫妖这才继续说道:“有一天喵,咱正想回家,却发现结界变得又臭又硬——”
听到这里,源博雅下意识支起了耳朵。
他大概猜到它说的是哪一天了。
果然,猫妖确实亲眼目睹过平安京结界的破溃。
它将那一天的经历讲得极其详细,从结界的加固讲到结界破碎,还讲了被困的妖怪们鸡飞狗跳的场景,结界外八头怪物的雄伟和凶恶……
“那个八头大妖怪脑袋一扫,京都的乌龟壳“砰”地裂了……”
“大家全在尖叫着逃跑……只有咱回头看了一眼喵……”
“有个红衣服的人类幼崽,喵,那味道真是香,她居然直接冲着八头妖怪走了过去……”
源博雅猛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猫妖。
他的眼神过于凌厉,赤红的眼瞳里几乎要灼出火光。哪怕中间隔着层青雾,猫妖也被他吓得一噎,全身的毛发都炸了起来。
这时,青行灯慵懒的声音响了起来:“哦,然后呢?”
从这句话里获得了底气,猫妖委屈巴巴地“咪”了一声,继续讲了起来。
它的故事已经接近尾声,讲到那人类幼崽葬身妖腹之后,猫妖又扯到了逃亡的经历。直到青行灯抬手示意它停下,才有些遗憾地住了嘴。
然后,下一个妖怪接着讲了起来……
源博雅望着茶杯,未束的黑发披落在颊侧,挡住了他的神情。
一直到百物语彻底结束,青年的身影没有动过分毫。
客人们的身影渐次消散在雾气里。源博雅面无表情地坐在原地,看着那位青色的女性妖怪飘到他身前。
此时,这神秘的空间内,仅剩他们一主一客。
过了片刻,青年哑声说了句:“多谢。”
青行灯知道他为了什么道谢。
素白的手摆了摆,她秀美而雅致的脸庞上,浮现出似笑似叹的神情。
“不,倒是我擅自邀你参加百物语……你看起来年纪轻轻,心里却压着那么多故事呢。”
源博雅没有回答。
他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青行灯也看出了他濒临崩溃的状态,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不要露出这种表情啊,年轻的人类,”大妖怪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了:“或许,你和他们有再见的一天……”
在青年惊怔的目光里,大妖怪纤手一拂,绘着银蝶的宽大袖摆划过雾气,掀起了阵阵涟漪。
幻境扭曲成漩涡状的色块,又于顷刻间褪尽了颜色。
青行灯收起幻境,从无尽的夜色中悠悠醒来。
这里是夜的长河,幽邃而静谧的河流之上,飘荡一盏盏美丽的浮灯。
一盏灯,便是一个故事。
倚在她最钟爱的长柄宫灯上,青行灯伸出纤长的手指,梳理了几下散逸着淡淡光晕的长发。
发梢垂落到河里,她也不介意,点了点河灯的数量,比昨夜多了七八十盏。这些多出的、崭新的浮灯,正是她从刚才的百物语中,挑挑拣拣收集到的故事。
清点完毕,青行灯这才抬起头来,冲着前方低声笑了:“咦?大天狗大人,也想来听听我的故事吗?”
无边无际的灯火长夜里,此时却被隐隐撕开了一角。白昼的天光顺着裂缝渗入,侵袭吞噬着沉沉的夜色。
青行灯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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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桃枝是个小孩,喜欢撸翅膀毛,反而不太关注咕咕的长相。
“看到眼睛就觉得熟悉”这种事件,在玄都这里不好触发。
相羽和氪金互怼的话,不用太深究……相羽没有用社会舆论歧视氪金的意思(妖界应该没有性别歧视吧?),就当两个小孩子吵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