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妖皇姑获鸟

　　相羽怎么也料不到，自己会听见这样的一场对话。
　　未等她彻底消化其中透露出的信息，就见到那个瘦弱纤长的黑衣少年，无力地蹲下身去，仿佛孩子似地哭泣着。
　　哭、哭了？
　　委屈的、放肆的哭声犹如千万支利剑，将相羽牢牢地钉在原地；又像越勒越紧的绸带，让她产生了被淹没般的窒息感。
　　她下意识地就想逃走，却始终沉坠在地，无法顺利地漂浮起来。
　　双脚，仿佛人类一般沉重地踏在土地上，控制不住地走向那蜷缩着的身影。
　　相羽什么都注意不到了，只隐约地感觉到自己站到了黑衣少年的身后，双臂虚拢，腰肢弯折下去。
　　这是一个虚无的拥抱。
　　“妖语之绊……”

　　灵体半透明的脸庞依偎在少年的耳边，嘴里喃喃地发出声音来。
　　话刚出口，她猛地反应过来，站起身仓惶地后退了一步。
　　什么都没有发生。少年依然在恸哭，妖怪们依然在安慰。
　　系统刚想提醒她这是无效的，可当注意到她眼中的情绪时，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了。
　　四年以来，它第一次从那双眼睛里中见到了……
　　强烈的求生欲。

　　下午，相羽离开了霞庄。
　　美丽而静默的少女，如同浮云般漂泊不定，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夏日的暖风里。
　　蔚蓝的眼瞳中，仍旧残留着怔忡的神情。
　　她并没有想到此行会有这样的收获。
　　作为没有记忆的孤魂野鬼，她喜欢身为鬼魂时的自由无拘，却也同样渴望着转生为人，获得身份、联系和爱。
　　得知有生者愿意转让功劳助她成神，惶惑之余，并不是没有感激和雀跃的。
　　山兔来地府找她时，她虽然又迷茫又烦躁，可心里并不是没有开心的。
　　可是，直到刚刚，她才真正领悟。
　　相羽咬紧牙关。
　　“我想……”
　　少女低声诉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她的话语和眼眸之中，最初充满了犹豫和不确定，可很快地，就变成了深切的渴望。
　　她下定了决心。
　　“系统，请打开数据面板！”
　　“……叮！系统为您服务。”过了一会儿，提示音才响了起来，随后，光屏在空中浮现出来。

　　“基础数据
　　【种族】灵魂（隐藏种族：神明）
　　【稀有度】无
　　【等级】Lv.24
　　【称号】[虚无者]（隐藏称号：[相羽]）
　　【状态】已觉醒
　　【技能】无
　　【才能】
　　[武技]·Lv.2（涉猎未深）
　　[阴阳术]·星、灭、守、生……
　　[契约]·Lv.1（消耗蓝符可签订一次性契约）
　　[妖语之绊]·Lv.2（叩动共鸣之心）
　　[狗粮队长]·Lv.2（参战队友70%经验分成，观战队友10%经验分成）
　　[蹭蹭经验]·Lv.3（观战时获得25%经验分成）
　　……
　　【财富】
　　勾玉×7525，魂玉×2……”

　　相羽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光屏，越看，越是失望。
　　技能面板是空的，才能倒是挺多，可是又有什么用啊！唯一能换算成“资本”的只有[蹭蹭经验]。但是，就算通过“观战”获得了经验，也只能转化出结界卡或勾玉，她自己根本不能升级！
　　这样下去，完全看不到变强的希望。
　　等等，那个隐藏种族和隐藏称号……神明相羽？

　　天啊，成不成神究竟有什么区别？除了多了个新称号之外，居然没有增加相应的新才能！
　　想当年，她在京都围观几个纨绔撕逼斗殴，都解锁了才能[武技]！
　　想到这里，某个念头猛地蹿入了脑海，相羽的脸色变了。
　　“系统，为什么没有与神明对应的才能？”少女沉声问道。
　　见身边的系统光团扭来扭去，似乎想要撒娇的模样，她立刻又加了一句，彻底打消了对方试图抵赖的举动。
　　“别说是你忽略了。我已经对学堂的孩子和书翁使用过神力，以你的能力，不可能无法分析出它的作用。”
　　“……”
　　“系统，你是不是不希望我掌握神力？”
　　“……”

　　系统无言以对。
　　见它果然承认，少女周身的气压越来越低。
　　系统明明感觉不到温度，在耀目的艳阳之下，竟感到了一股简直要短路的燥意。
　　它期期艾艾地抱歉：“玩家，对不起……”
　　相羽抿着唇摇了摇头，没有接受它的道歉。
　　“我没有资格一直向你索取帮助，”她的声音里带着些许苦涩的意味：“我就是有点伤心……我不是小孩子了，还这么依赖你……”
　　这次系统真的短路了。
　　玩家难道不肯再相信它了吗！
　　过了好一会儿，电子音才磕磕巴巴地响了起来：“不，是系统的错，我，系统不该瞒着你！”

　　系统正惴惴不安的时候，就见相羽突然停了下来，整个灵体静止在半空中。
　　下一刻，少女模样的灵体蓦地旋身扑了过来，将整个系统团子箍在怀里，毫无形象地打起滚来。
　　她一边打滚，一边使劲蹭着系统，碧蓝的眼睛瞪得滚圆。
　　“哼，你以为我会说‘以后不需要你帮忙了’，然后放过你吗？你这次非得帮我不可，而且绝对不能再瞒着我！”
　　这突如其来的反转，导致系统卡机了。

　　清脆的声线回响在云层下，尾音拖得极长。
　　“你居然忍心瞒着一个美少女！”
　　“美少女都说她原谅你了，你还不赶紧安慰她……”
　　话音未落，提示音忙不迭地响了起来。
　　“叮！经过孜孜不倦的修行，恭喜玩家踏上神明之道！奖励：勾玉×500。”
　　“技能[祝福之光]解锁，当前等级Lv.1！奖励：勾玉×60。”
　　“技能[净化之泉]解锁，当前等级Lv.1……”
　　“技能[守护之界]解锁……”

　　一连串的提示音落下，相羽托腮望着不再空荡荡的技能面板，也不闹腾了，趴在空中笑得见牙不见眼。
　　傻乎乎地笑了半天，她回过神来，惊讶地“咦”了一声：“唔？系统，这些都不归类到才能吗？”
　　“种族天赋都属于【技能】，个人能力属于【才能】。”
　　“‘灵魂’就没有种族天赋吗？”
　　“没有。”
　　“简直是歧视嘛！”
　　一灵魂一系统团在流云上，吵吵嚷嚷地斗嘴了许久，终于消停了下来。

　　相羽双手叠在脑后，不怎么优雅地翘着二郎腿。白皙的小腿从灰衣的下摆处探了出来，脚尖踢踏着太阳圆墩墩的身影。
　　跟踢皮球似的。
　　身下是花瓣一样款款舒卷的白云，而透过不断变幻着厚薄的流雾，可以看见群青色的山脉蜿蜒往北，迈入鳞次栉比的村镇里。
　　相羽惬意地闭上了眼睛。感知力协同淡金的光芒，从她的躯壳中涌出，掺入温暖的夏风之中。

　　在她获得神明的力量之后，并非没有试图自己修行过。
　　在桑田郡逗留的那些天内，她曾去请教过当地的其他神明。或许是碍于神职不同，最后毫无所获。
　　而独自摸索，更是和无头苍蝇似的，两眼一摸黑。
　　现在，系统愿意指导她了……或许，终有一天她能摆脱现在的窘况。
　　或许是好事易成双，系统的电子音又告诉了她一个好消息。
　　“玩家，既然你决定修行神术了，那么加上你这几年获得的信仰，或许过不久就能成功地凝聚出身体……”
　　相羽怔住了。
　　惊喜来得太过突然，令她吃惊得几乎有些结巴了：“什、什么？！凝聚身体？”

　　霞庄。
　　埋头大哭了好一会儿，桃枝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她抱着膝盖僵在地上，不知道是该继续蹲着，还是故作镇定地站起来，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氪金低头望了望蜷成了团子的人类女孩，秀致的银眉蹙了起来。
　　她冷不丁伸出手扯了扯山兔的长耳朵，在山兔的抱怨声里，恶声恶气地吩咐起来。
　　“你给她说清楚一点，到底是怎么回事？姑获鸟现在是个什么状态？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有关姑获鸟的事情的？”
　　沉默了许久的萤草也不满了，她扒开氪金的手，轻柔地抚平了山兔绒毛凌乱的耳朵尖：“别理她！你想明白了再慢慢说。”
　　有了萤草的撑腰，山兔一下子就硬气起来，呲着大门牙，冲氪金吐了吐舌头。
　　然后又有些心虚地说：“山兔知道的……就，就那些了……”

　　桃枝偷偷地揩干净眼泪，佯装无事地站起身来。可惜眼周和鼻尖都是红通通的，她那副淡定的表情，更显得欲盖弥彰。
　　这还是大家第一次看见她哭泣的模样，都有些手足无措。氪金倒是很快反应过来，让萤草施放一下“治愈之光”。
　　萤草：“……”
　　那个并不能治哭鼻子啦！
　　眼看着氪金不依不饶，桃枝试图阻止的时候，头顶突然落下了一道略带沙哑的少年嗓音。
　　“那个……湖边好像发生了什么。”
　　说话的少年背上生着乌鸦般的漆黑双翅，身着墨蓝两色的山伏装束，手中握着一柄修长的薙刀。
　　正是自当年的彦山惊变之后，就一直留在霞庄的鸦天狗。
　　他刚刚就大咧咧地蹲在屋顶上，结果下方的妖怪和人类，居然谁都没有发现他。

　　从鸦天狗的高度，可以轻松地透过树林和高台，将整面湖泊收在眼底。也就在第一时间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注意到了湖边的骚动。
　　鸦天狗一众赶过去的时候，湖边的骚乱已经停息下来，只能听到山童的怒叫声。
　　“可恶的河童，你居然还敢来这里！胆小鬼，只知道往水里躲……有本事上岸啊，看我不砸扁你！”
　　大约有十数只妖怪聚集在岸边，有几只合力将挣扎怒骂着的山童摁住了。而蝴蝶精则跪坐在一片荷叶上，轻轻摇晃着手鼓，为浮在水面的、鼻青脸肿的河童治疗伤势。
　　鲤鱼精也陪在旁边，看看叫闹不休的山童，又看看沉默不语的河童，小脸上充满了不知所措。
　　氪金毫不客气地挤进妖怪群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单眼怒睁的山童，问：“你想在霞庄找事？还没被打够吗。”

　　周围的小妖怪们，包括正处于暴怒之中的山童，看到这张绮丽至极的雪白面孔时，都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战。
　　从桃花妖将她制作出来之后，这个雌雄莫辨的神秘妖怪，立刻就以完美的外表俘获了霞庄几乎所有妖怪的关注。但很快就没有谁敢触氪金的霉头了，尤其是其中最淘气最顽劣的山童，总是被她逮着往死里揍。
　　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碰面就发怵的条件反射。
　　山童好不容易才压制住内心的退缩之意，别过头说：“放开我！”
　　氪金冷笑着说：“放开他，我看他敢做什么。”
　　有了她这句保证，小妖怪们忙不迭地松开手往后退去。山童得了自由，果然没有再说什么，拎起地上的石锤，干脆利落地离开了湖边。
　　氪金身后的桃枝犹豫了一下，看向湖中的河童。河童脸上的青肿已经消褪不少，冲蝴蝶精道谢之后，就沉入了湖水里。
　　期间，一句话也没有解释。

　　直到晚上，桃枝才得知了些许内情。
　　那时她已经用过晚膳，回到了霞庄的书房，还没来得及洗漱。
　　正对着一桌子的信封和书卷发呆。
　　信封大多是商行寄来的一些消息，书卷则是《地狱》、《梨俱吠陀》、《天地逆旅》这类的三界志异。
　　商行的信件本该是要及时查看和回复的，但桃枝这时心绪难平，实在没心情处理商务。
　　便随手翻开一本《天地逆旅》，就着浅黄色的灯光，心不在焉地看了起来。
　　翻到其中的《雪之妖卷》时，身后骤然响起了柔滑优美的声音：“那个男人果真死了，人类竟是如此地脆弱啊。临死前，却请求雪女将雪莲带到妻子的坟前……”

　　毫无预兆的声音骇了桃枝一跳，手里的书卷差点松脱出去。
　　一只像春草那样柔软、像玉石那样滑凉的手，恰恰扣至书脊处，五指用力将书本抽出。
　　手的主人旋身倚靠在桌前，深红的衣摆随着她的动作铺撒在桌面上。灯光之下，那华美的容颜摄人心魄。
　　“为了这样一个无聊的承诺，雪女想着，居然不惜舍弃生命吗……”
　　氪金单手捧着书卷，接着刚才的地方继续念了下去。
　　身着天蓝色小袖的桃枝环着手臂，目光游离。如往常一样，她并没有在意对方刚刚惊吓自己的事情。这样任性又幼稚的性格，说到底也有她纵容的原因在——
　　就像氪金非要她在私下里换上女装，桃枝也妥协了。虽然，就算披上女性的衣服，她也改不掉常年扮男人形成的后遗症了。

　　氪金念着念着，见人类女孩始终不捧场，声音不由得逐渐低落下去。
　　然而，下一刻，桃枝撩起眼皮，轻声说道：“雪女本是无法感受温度的，毕竟她无心、无情、没有生命，以至于沉睡不醒。若不是那个男人将雪莲递给她……”
　　似乎是存心调侃对方，桃枝背到这里便停了，示意氪金接下去。
　　氪金咬牙：自己怎么可能背得下来！
　　只好忍着羞怒，在书上找到那一段，接着念道：“她这才终于感受到了……炽热的心。”
　　念完后，氪金将书卷抛回桌上，口里恨恨地说：“既然会背，为什么还要再看？大晚上的，眼睛不要了？”
　　桃枝笑了笑，刚要说什么，就听到窗户外传来“噶”、“噶”两声轻响。
　　鸦天狗的声音飘了进来：“桃枝小姐，有您的信。”

　　桃枝将信纸在灯下展开。氪金虽然不满，却也知道这个人类女孩一旦下定决心，她怎么闹腾也阻止不了。
　　信纸很粗糙，字迹也很潦草，甚至还有不少错字。桃枝皱着眉还原了写信者的意思：
　　“桃枝小姐，我是山童，最近要离开霞庄一段时间，让大家不用担心我。
　　今天真的是非常非常生气！呃，那当然不是您的问题，只是我碰到河童那个家伙——他居然还敢来霞庄！我控制不住想要打他的想法，就只好自己离开了。
　　桃枝小姐，您是人类，而霞庄里都是妖怪，您一定要小心某些家伙！妖怪们大都不是好东西！就像那个看上去很老实的河童，您千万不要靠近他！还有您身边的那个不雌不雄的妖怪，也要当心！啊啊啊写得好乱，不管了，就这样吧！”

　　桃枝看完山童的信，赶紧卷了起来，然而她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步。
　　短时间内，氪金没法完全看懂那些乱七八糟的字眼。然而她对“不雌不雄”这个词极为敏感，当即脸色阴沉得几乎滴水。
　　氪金攥紧拳头，冷不丁问道：“桃枝，你也这么想吗？”
　　桃枝识趣地摇头。
　　氪金这才平复了怒气，扭头一看，又发现鸦天狗还巴巴地趴在窗台上，不禁没好气地问：“你怎么还不走？”
　　对着女孩子的房间，这个家伙就没有一点害臊吗？!
　　鸦天狗被她吓得缩了缩脖子，却还是没有走，踌躇不定地站在原地。
　　就在氪金即将爆发的当口，鸦天狗磕磕巴巴地问道：“我，我就是想问一下，姑获鸟大人的事情……”
　　他艰难地顿了顿，然后鼓足勇气低声说：“是真的吗？她还在？她会回来吗？”
　　桃枝脸上的神情淡了下来。她张了张口，最后披上外衣走到窗边，亲自和他解释起来。
　　氪金的目光追随着她，却不慎注意到了鸦天狗的眼神。
　　氪金眼皮一跳。

　　那样的眼神……见鬼！
　　氪金莫名其妙地愤怒起来。
　　她虽然性别不明，却已经将自己归类为女性，对某些事情，远比那些粗枝大叶的男子更加敏锐。
　　说不定连鸦天狗自己都没有发觉，他的眼睛里，那难以察觉的希冀、忧郁和憧憬吧……
　　却被氪金率先发现了。
　　氪金几乎想要大叫，想要揪住他的领子痛斥……你以为你的感情会得到回应吗？那个妖怪都死了这么久！她还会记得你吗？!
　　还小心翼翼地隐藏着那可笑的仰慕呢，胆小鬼！就让这份情意在你心里腐烂吧，反正没有人会当真。

　　氪金怨恨地想着，眼中却不自禁地涌上酸楚。
　　啊，那样的眼神……
　　那不正是她自己的眼神吗。
　　氪金阴沉的目光，控制不住地偏移着，再次落到了人类女孩的背影上。
　　她知道自己此时是个什么样子。那种令她自己都感到恼火和荒谬的情绪，将无法避免地从眼里浮现出来。
　　“我本是无法学会退缩的。毕竟我是如此地莽撞、任性、性情冷酷，以至于堕落为妖。”
　　“……若不是你将我变得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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