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妖皇姑获鸟

　　心上人接受了邀请。
　　书生弯腰牵起心上人的手，仿佛舞蹈一般，步履轻快地走下了木台。
　　木台下的人却更多，他自己还好，而心上人娇柔的身躯，却总是被无礼的男人和妇人蹭碰到。
　　书生怜惜地摸了摸她白得几乎透明的小脸，打算将她抱起来，快些离开这种混乱的地方。
　　他半蹲下来，试图环住对方的腰部，于是脑袋埋便到了对方温暖的颈窝内。
　　出于某种本能，鼻子不自觉地皱了起来，深深地嗅了嗅。
　　干净稚嫩的香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霸道妖气……
　　等等，妖气？

　　这瞬间的疑惑使他的动作慢了一拍，没有立即从人群中脱身。
　　“叮——”
　　身后传来一声细微的声响。
　　下一刻，一股巨力在颈后炸开!
　　书生听到自己颈骨发出“咯噔”的声音，随后头脑“嗡”地响了起来，眼前金星四溅。

　　但这足以使普通人横死当场的暴行，也只是让他失神了一刹那。
　　迅速地清醒过来，他顾不上酸痛的脖子，而是先查看怀里心上人的安危。然而怀中空空如也，女孩子柔暖的体温还残留在胸膛上。
　　书生惊怒交加，循着女孩留下的气息追了过去。时隐时现的娇嫩体香中，似乎还掺着一道妖气。
　　他的命定之人，居然被别的妖怪染指了？

　　又是愤怒又是心痛，他的身周，竟然隐约泛起了刀锋般尖锐的气刃!有些人被那无形的锋刃划伤，顿时鲜血淋漓，凄厉的惨叫声在人群里此起彼伏。
　　罪魁祸首脚步不停，他正处于焦头烂额中，哪里顾得上旁人？
　　在察觉到那两道气息在街角转了个方向后，竟向空中去了，他讥讽地哼了一声，踩着院墙一个腾跃，就落到了屋顶。随后浑身上下，鼓起了一道道夜风，那风居然托起他的身躯，飘向了天空之上!
　　追上了!
　　一边凭着嗅觉追踪，一边催动着狂风。没过多久，两个漂浮着的瘦小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
　　当看清那个劫持了自己心上人的妖怪之后，他不禁意外地脱口而出:“萤草？”

　　萤草望着面前的男性妖怪，沉默。
　　她的外表是人类少女的形象，比怀中的大小姐高不了多少。现在她一只手牢牢地固定着大小姐的腰部，另一只手抓着自己的伴生蒲公英，凭借大号蒲公英的浮力飘荡在夜空中。
　　如果对面的妖怪要攻击她们两个，萤草也腾不出别的手来了。
　　她失策了，不该往天空的方向逃跑的。但是谁又能事先料到，一只满身狐狸气味的妖怪，居然会飞？
　　怀里的大小姐从愣怔中回过神来，张开手脚，然后紧紧扒在萤草身上。
　　现在萤草可以腾出一只手了。
　　“别担心。”大小姐轻声安慰。

　　两个女孩不知道的是，其实看上去气势迫人的男性妖怪，并没有她们眼中的那么轻松自如。
　　他的本体是狐狸，虽然天赋异禀，学会了操纵“风”，但飞翔还不是他擅长的领域。
　　妖狐所掌握的“风”，是刀刃、是绳索，最适合用来伤害、囚禁，却难以支撑长时间的飞翔。
　　因此妖狐也实在有些犯难。
　　刚刚那么痛苦、那么急切地想把心爱的女孩救回来，不出手好像有点怂;
　　维持浮空已经很费力了，对面还有个难缠的萤草，而且萤草也是如此可爱的少女……出手的话，既讨不了好，又会给萤草留下粗暴的印象。
　　所以——
　　要怎样做到潇洒而不失风度地离开？

　　妖狐左右为难的间隙，桃枝环绕在萤草背后的双手，使劲一箍，萤草的小蛮腰被她生生地又勒细了一圈儿。
　　“……”萤草忍了:“别用太大力，不然你力气会耗尽的。”
　　桃枝却没有松手，仿佛真的非常紧张一般，小脸贴上了萤草的胸脯。
　　“……”萤草放弃了与她交流，睁大了天蓝色的清澈眼睛，紧紧地盯着对面的妖狐，生怕对方抽冷子来个偷袭。
　　殊不知试图搞偷袭的，反而是她怀里的大小姐。
　　桃枝把萤草的腰勒到了一个极限，才总算把小短手伸到了另一边袖子里，两指捏出那张藏着的蓝色符纸。
　　月光下，符纸上的墨羽闪烁着冰冷的幽光。
　　她一捏出符纸，便换双腿夹紧了萤草的大腿，一只手仍然搂着萤草的腰，另一只手稍稍松开，退到了搂腰的手旁边。
　　两只手的食指中指各捏住符纸两端，一个用力，正要撕开——
　　“不打扰两位美丽的小姐赏月了，小生先行一步。”
　　妖狐优雅地颔首，随即衣炔飘飘、风度翩翩地往下飞去。
　　他实在是撑不住了啊!

　　妖狐离开后，萤草和桃枝也在相羽宅院的不远处降落下来。
　　两个女孩都筋疲力竭，却还是加快步子往回赶去。
　　一直走到了相羽宅院的大门内，看到门卫将门阖上，她们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
　　护院和门卫都是普通人，在萤草刻意隐藏的情况下，他们无法看见她。他们只看到桃枝孤身一人回来，顿时变了脸色。
　　其中几个人飞快地跑过去通知管家了。还有几个去叫了附近的侍女，让她们陪着桃枝小姐回房间。
　　桃枝没有拒绝，任由一位年轻力壮的侍女将自己抱起，沉默地搂住了对方的脖子。
　　萤草则化为缀着蒲公英的草链，盘到了桃枝的手腕上。
　　回到房间内，桃枝让侍女抬了两个装满热水的浴桶进来，就立刻关上门窗，连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才放松了一些。

　　做完这些事后，她看到少女外表的萤草就站在面前，低着脑袋，连手中巨大的蒲公英也蔫蔫的，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怎么了？”
　　桃枝大吃一惊。难道萤草也被那个古里古怪的男妖怪吓呆了吗!
　　“呜……”
　　一声哽咽从低着头的女孩喉咙里传出。
　　萤草小声地抽泣了一下，然后像顺利地打开了开关似的，哭得泣不成声。
　　“呜呜呜……呜……”
　　天啊，看来真的是被吓到了!
　　“没关系，那个奇怪的家伙进不了我们家的，吹了这么久的风，还是先洗个澡吧？不然会感冒的，呃，妖怪会感冒吗……”桃枝顿住了，然后又问了一遍:“萤草，妖怪会感冒吗？”
　　“不会，呜……”萤草抽噎着回答她。
　　“你为什么哭？”
　　“因为……对不起，我觉得很抱歉……”
　　“为什么觉得抱歉？”
　　“因为……呜哇，我不知道!”
　　“……”
　　桃枝闭上了嘴，在洗澡水冷下去之前，她开始强行脱对方的衣服。然而六岁的大小姐哪里干过伺候人的活，差点把萤草的小和服撕下来。
　　“呜呜……”
　　萤草把她推开，自己哭着跳进了洗澡水里面。

　　一人一妖洗完澡后，裹着干净的浴衣窝在同一张床上。
　　萤草身上清新的草木气息，让桃枝的心情变得更加平静。而且萤草哭够了之后，白皙的小脸上，那眼眶还是红通通的。
　　桃枝怎么看她都觉得可亲可爱。
　　“萤草，谢谢你。”她凑过去低声说:“我知道……口头的感谢是不够的，可是，我想告诉你……我的心情。”
　　萤草惊讶地瞪大了红红的眼睛。
　　桃枝接着说:“没有你的话，我早就，被那个妖怪带走啦。你来的时候，我好庆幸啊……虽然这样想不对的，你冒了那么大的险!……”
　　萤草打断了她的感谢:“不是这样的。”
　　“相羽大人给予我养料，帮助我修行，那么我救你就是应该的。你应该感谢的是她。”她说道，突然变得冷静又镇定起来，眼眶周围的红色也在渐渐褪去。
　　桃枝的半截感谢堵在胸腔，差点背过气去。随着萤草的解释，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萤草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她的神情直接从疑惑不解跳到了愤怒。
　　桃枝愤怒至极，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对方说的是她认为的实话，自己能怎么反驳呢？
　　然而，然而——

　　姑获鸟收养了她，她是她的妈妈!她对自己多么好啊，桃枝毫不怀疑她的爱和温柔。可是，在别人眼里，尤其在妖怪眼里，却不是这样的。
　　他们说，桃枝是相羽大人的养女!
　　甚至有的妖怪认为，她是姑获鸟大人养的一个洋娃娃，一个玩物!
　　凭什么……
　　我的感激，不值钱是吧？
　　凭什么否认我作为一个人的价值……
　　凭什么我对妈妈的爱，还要你来指导……
　　外人!明明你们……才是外人!

　　桃枝打开的心房，再一次紧紧地关上了。
　　她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穿着单薄的浴衣往门口走去。
　　她不想和这个妖怪待在同一个房间。
　　手推上门的时候，萤草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
　　“对不起。”这个外表讨人喜欢的妖怪说:“对不起……你不要走。我离开。”
　　窗户“吱呀”一声打开了，冷风灌了进来。桃枝下意识地回头，看到一株纤细的蒲公英，扎根在窗台的花盆上。而床上已经空了。
　　桃枝站了一会儿，走过去重新关上窗，静静地躺了下来。

　　一夜无梦。
　　桃枝拉铃让侍女进来，洗漱穿衣后便让她们离开了，自己一个人出了门。
　　她要去找姑获鸟，和她说一下昨天的遭遇。
　　之所以昨天晚上不去，是因为回来时已经太晚，桃枝不希望对方为她紧张……姑获鸟才回到家里不到一天，晚上应该好好休息。
　　然而路过庭院里的樱花树时，桃枝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仰头看去。

　　树上栖着长翅膀的女妖，女妖垂着蓝色的眼睛，温柔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妖怪的黑发和肩膀上，都覆着一层厚厚的白霜。
　　姑获鸟……在这里等了她一夜!
　　等着她关上门，等着她洗完澡，等着她安抚朋友，等着她终于入睡……
　　她等着她恢复平静，等着她准备好心态，直到她能够从容地走出来。
　　然后再待以温柔和包容，理解和支持。
　　桃枝眼眶发热。
　　在最无助、最恐惧、最愤怒的时候都没有流出的眼泪，此刻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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