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妖皇姑获鸟

　　玉兰花灯散发出的柔和辉光，轻轻拢在男子的肩膀上。
　　他手中也执了一柄折扇，嘴角的笑意十足温雅，使人一见就要心生好感。
　　桃枝透过面具，看到了一双上挑的狭长眼睛。
　　“你是谁？”她的手悄悄缩回了袖子里，捏住了藏在里面的一张符纸。
　　书生模样的男人在女孩面前半蹲了下来。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极隐蔽的怜爱之情，声音放得更轻更柔，几乎要融化一般:“哦？姬君一个人吗……小生，只是一介书生而已。”
　　桃枝抿着嘴，羞怯地笑了笑。
　　她小声解释:“父亲和我打了赌，要是我解开这个灯谜，他就要带我去京都玩呢。”
　　他（她）在说谎。
　　话锋交错间，两个人的脑袋里同时闪过这个想法。

　　“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层浪,入竹万竿斜——打一样事物。”【注①】
　　那书生挑起花灯下的纸笺，念出了上面的谜面，低下头问她:“姬君，你觉得有可能是什么呢？”
　　桃枝犹疑着说:“……讲的，是风吧？”
　　她心里觉得这个答案未免太浅显了，所以犹豫了一下。书生却以为她是恰好猜到，低笑了一声。
　　“小生也觉得是风呢。”他弯下腰，想要牵起她的手，却发现小姑娘的手团在了袖子里。打算收回手的时候，却又忍不住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顶。
　　桃枝浑身一僵。
　　她并没有感受到对方的恶意，所以还能镇定地与他聊天。
　　但像这样近距离地接触一位陌生男人，仍然让这位娇养的大小姐非常不适应。
　　书生大概是看出了她的抗拒，没再动手动脚，依旧满面笑意地领着她走向了灯谜会的领奖处。

　　相羽家族的三层小楼里。
　　姑获鸟变回了毛球的模样，团在杯垫上小憩，小身体随着呼吸微微地起伏着。
　　这时，窗外响起一阵扑扇翅膀的声音，姑获鸟仍闭着眼，窗户的插销却自动解开了。
　　“相羽大人？” 雀压低的声音传了进来。
　　“我在。请进吧，雀。”
　　小麻雀这才拍拍翅膀落到了桌上。它扬着圆绒绒的脑袋左看右看，却只看到了一只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团子，占据了自己最喜欢的杯垫。
　　相羽大人……又养了别的鸟？

　　小麻雀纠结了一下，跳到了那只陌生雏鸟旁边，冲对方问道:“哎？你有看到相羽大人吗？我是大人的手下，雀。明明刚刚还听到大人让我进来啊。”
　　那只雏鸟从翅膀下抻出了脑袋，金黄色的圆眼睛要睁不睁，慵懒地半眯着。
　　这副神态倒是很像相羽大人……雀这样想到，然后下一时间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哈？……我就是相羽，认不出来？”
　　雏鸟歪着头说道。
　　雀大吃了一惊，接着围绕对方飞了一圈:“这是相羽大人的另一种形态吗？难怪桃枝小姐说我有点像您!”
　　雏鸟笑了一声。
　　“天下的小鸟都是一个样的，小，圆，毛绒绒。”她说:“桃枝很喜欢小鸟，你愿意的话，可以去找她玩。”
　　“哦，好的!”
　　“那么，说正事吧。”姑获鸟说道，抬起爪子挑下了雀身上的纸卷。

　　“展信佳。
　　阿羽，听说你想邀请大天狗大人和他的朋友，这当然可以。你信得过的人，大家都很乐意接待。
　　……庄子里一切都好。樱花妖最近很开心，她居然在和一个人类谈情说爱……这个笨蛋!
　　你那时和我说了络新妇的事情。我每当想起，都感到非常担心。一个人类女子，都能被她的丈夫逼得化妖，更别说樱本来就是妖怪啊。……
　　樱她喜欢的那个男人，或许比那位可恨的领主，还要位高权重。况且樱是那么地喜欢他，如果被他发现，她其实是妖怪……
　　“妖怪和人类结为夫妇”这样的事，怎么想也不可能啦。阿羽，可是我该怎么劝她？
　　桃花妖
　　霞庄”

　　在小麻雀惊叹的目光中，姑获鸟重新化为女性的形态，卷起信纸，然后迅速地写了一封回信。
　　她将回信卷好，系到了雀的小细腿上:“雀，恐怕要辛苦你再跑一趟了。不过现在，你还是去休息吧，送信的事明天再做。”
　　雀一口答应:“好的，相羽大人。”
　　想了想，它又高兴地说:“相羽大人有什么信都可以来找我哦，我最近真的精力充沛!再送五次信，雀就可以领到第一个达摩啦!”
　　“那就提前恭喜你了!”姑获鸟轻轻点了点它小脑袋。
　　雀蹭了蹭她的翅膀，然后向着窗户飞去，却和同时飞奔进来的身影撞了个正着，两方同时发出一句“哎呦”。
　　雀吃痛地叫了一声后，发现与它相撞的原来有两位妖怪。
　　不，或许说是神明更准确一些。
　　其中一位大耳朵男人，脸上戴着护神纸，正是桑田郡本地的土地神;另一位是个黝黑脸蛋的小娃娃，却是那位远在千里之外的、播磨国明石郡土地神的神使。
　　“请坐，桑大人，还有这位可爱的神使。半夜来访，是有重要的事吗？”
　　姑获鸟坐在桌前，温和地说道。
　　两只妖怪都郑重地点了点头。

　　姑获鸟的手中握有两张情报网。
　　一个来自于相羽家族旗下的生意链。
　　另一种则更加不为人知——由各种各样消息灵通的小妖怪，甚至还有某些身负神职的土地神，组成的散乱而庞大的消息网络。
　　名唤作“桑”的土地神、小麻雀以及那位明石郡神明座下的神使，都是这张茫茫巨网中的一个绳结。

　　黑脸蛋的娃娃神使带来了一个与姑获鸟自身相关的消息。
　　“明石郡的阴阳寮出事了，还出现了阴阳师的伤亡？据说是寮办里的蜘蛛式神闹出来的？”
　　姑获鸟坐直身体，向黑脸娃娃再次确认一遍消息。
　　黑脸娃娃咯咯笑了，娃娃音仿佛银铃一般清脆。
　　“是呀，相羽大人，那群阴阳师自不量力，活该哦!遇到蜘蛛女郎这样的恐怖女人，我们大人都知道该向您求援。”
　　他幸灾乐祸地说:“弱小的人类竟然敢把她收作式神，嘻嘻……自不量力!”

　　姑获鸟并不在意娃娃语气中的恶意，她接过娃娃手中的小本子，在上面添了几个字后，又递了回去。
　　黑脸娃娃瞪大眼睛仔细地看了看本子，顿时喜笑颜开:“哇!加了二十积分哦。这样还差三十积分，我们神社又可以换到一枚勾玉啦。”
　　“对，这条消息很有价值，替我谢谢你们大人，”姑获鸟说:“凡是和阴阳寮相关的消息，都请尽快告知我。”
　　然后，她转头看向了桑，微微欠了欠身。
　　“抱歉，桑大人，劳您久等。您来找我，是……”
　　桑摇摇头，表示并不介意。
　　这位中年人外表的神明沉稳地解释:“我管辖的土地上发生了一些事情。原本并没有打算借此打扰您，因为这事不涉及到阴阳师和妖怪们，您可能没有兴趣。”
　　他话锋一转:“但是，我听萤草说，您似乎有一位人类养女？”

　　女妖不自觉地前倾了一点，原本温和的神情严肃起来。灯光下，那双幽蓝色的妖瞳色泽转深，那么有一瞬间，看上去几乎接近于纯黑。
　　“是的。”她说。
　　桑被空气里骤升的妖力激得哽住，话语堵在了喉咙口。他有些诧异地看了无意识散发妖力的女妖一眼，她自己似乎没有察觉到？
　　停顿了一下，他清清嗓子，继续说道。
　　“这一个月内，桑田郡连续发生了十几起失踪事件。失踪的人类，全部都是没有及笄的女孩……”

　　灯谜会的高台上，人越来越多了。这下子，就算站到领奖的柜台上，底下的人也是看不到的。
　　戴着狐狸面具的俊秀男人抬起手臂，护住了怀里的小女孩，防止她被其他人冲撞到。
　　他望着她婴儿般黑白分明的眼珠，满眼柔情已无法遮掩。
　　书生深情又狂热的目光，从女孩保养得极好的长发滑过，路经玉白娇嫩的脸蛋，最终落到了对方紧握桧扇的小手上。
　　对，就是这样，就是这种极力隐藏的恐惧和柔弱……虽然脸蛋还是那么平静，但到底只是一个可爱的少女啊……
　　在桃枝看不见的地方，面具下的脸喜悦得扭曲起来。

　　桃枝面无表情。她被人流困住了，或者说，同时也被这个男人的保护困住了。
　　她心里很清楚，这个男人，不是什么瞎扯的见鬼书生。
　　他是妖怪!
　　桃枝是被姑获鸟收养的孩子，从小在妖怪窝长大。虽然无法看穿这个男人的真实身份，可他的那副作态，又怪异，又熟悉。
　　这个所谓的书生，绝对，不是人类。
　　之所以没有试图撕开藏在袖子里的符纸，召唤姑获鸟，除了担心在人群暴露姑获鸟的妖怪身份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桃枝没有感觉到恶意。年幼的女孩子，还不能领悟对方眼中的渴望。
　　这令桃枝感到迷茫。既然没有恶意，却又喜欢对自己动手动脚，这个妖怪，是单纯地亲近人类孩子吗？

　　女孩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男人聊着天，没有注意到男人越来越暗沉的眼神。
　　怀中柔弱堪怜而不自知的少女，令书生激动得微微颤抖起来。最终，他还是无法压抑心中的情意，小心翼翼地向心上人发出了邀约。
　　“美丽的姬君，您纯洁的容颜和聪慧的心灵，都令我深深着迷。啊……小生实在不忍与您有片刻分离，姬君，敢问可否去小生的府邸再续良缘？”
　　柔和欲滴、充满蛊惑意味的话语从头顶落下，细密地缠住了女孩的神思。那双婴儿般纯净的眼瞳直直地盯着他，瞳孔骤然缩紧了一瞬，而后涣散开来。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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