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夫妇奋斗日常

　　少年进屋，往四周扫视一眼，目光落定在苏嫤身上，他笑起来，像裹着被子过了一整个冬天，忽然迎来春日第一缕温柔和煦的阳光，他对她讲：“阿嫤，三姐细心，只给你掐了块小的，你快接着吧。”

　　阿……嫤？

　　苏嫤让他喊迷糊了，小兄弟您哪位？我们见过吗？

　　谢昭倒是很自然，在她狐疑的目光里，一点也不含糊地坐到对面。他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却面上平和，显得十分老成持重。

　　“昭哥今天这么早就下学了？”

　　老太太见他来，心情更加愉悦，连忙吩咐了丫头给谢昭拿茶点过来，又问了谢昭些关于学里的情况。

　　接下来便是几位小姐少爷与老太太话家常的时间，苏嫤也插不上嘴，就干巴巴地坐着，四处看看。

　　她原本以为只有她一个这样无聊，却不知谢二小姐琼枝与她一样，手里绞着帕子，也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样过了好一会儿，琼枝忽然开口了。

　　“祖母，您今天又抄了这么多佛经呢。”

　　“哦对对”老太太这才想起来：“今个儿高兴，差点把正事忘了。”

　　老太太侃侃道来。

　　“今天本来是要去普佛寺送经的，但昨个儿殷太医在昭哥父亲面前说了两句，昭哥父亲偏又是个因循守旧的，听了殷太医的话，便不让我今天出门了。可佛祖的事情哪能耽搁？所以我想问问，你们有谁愿意去的吗？”

　　苏嫤心中咯噔一下，没想到还真让她给碰上了，这不就是个送上门的机会吗？

　　“老太太，我去吧。”

　　苏嫤赶紧提议，谁知她话音刚落，琼枝璋华两个，竟也不约而同地向老太太讨要起这个机会来。

　　这可为难了老太太，两个是自己的孙女，一个是将来的孙媳妇，又当着谢昭与众孙女的面，偏袒了谁都说不过去。

　　苏嫤心也凉了半截，毕竟她是个外人，不好巴着老太太求，可若错过这个机会，她又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正在她为难时，沉默半天的谢昭讲话了。

　　“奶奶，阿嫤身子才好，我想让她去见见佛，去去病也是好的。”

　　琼枝以为自己势在必得了，却没想到谢昭会参与进这档子事来，赶紧反驳道：“二弟这话说得可不太对，正因为嫤妹妹身体刚好才不能出门呢。何况嫤妹妹才来几日？人生地不熟的，走丢了怎么办？”

　　谢昭放下手中茶杯，他的手指清瘦，正有意无意地点着杯盖，他看了眼正巴望着他的苏嫤，不慌不忙地说：“二姐，这倒不必操心，我今天下午正好约了靖国公府世孙去北城邵将军府上，普佛寺也在北城，我刚好送她去。”

　　谢昭说到这里，又转向老太太，他毕恭毕敬地对老太太讲：“祖母，您也知道阿嫤父母的情况，她原本就想去庙里为二老祈福，今日若不是祖母提起，我也打算和您提这事儿。”

　　谢昭一席话说得琼枝哑口无言，连苏嫤父母都抬出来了，琼枝自然不好再与他争辩，只能任凭老太太做主，让苏嫤去了。

　　苏嫤看着这个老成练达的少年，心里由衷生出些佩服来。现编的谎话都能做到这样面面俱到，将来前途必不可量啊。

　　**

　　苏嫤心情忐忑地离开了谢府，她坐在马车上，掀开帘子瞧了眼外面的天光，心中百感交集。

　　橘霜苏嫤同乘一车，见她似乎有心事，以为她还在怪谢昭不来看她，于是说道：“小姐，原先几日，我一直以为昭少爷是故意躲你，可今日看来，昭少爷对小姐，还是很好的。”

　　苏嫤问：“怎么说？”

　　橘霜道：“小姐你看今日，二小姐与三小姐唇枪舌剑的模样，若不是昭少爷一两句话堵得她们死死的，小姐还不知道要受怎样的委屈呢！”

　　的确，橘霜说得没错。

　　如今时代，稍讲究的人家都知道与三姑六婆划清界限。谢昭今天一进门就夸琼枝“博学多才”，又说会出个“女大夫”，不就暗指她读些医书，这种不入闺阁主流的邪书，与药婆为伍么？而说璋华的那句，虽是表扬，细细品之，却有另一番味道。

　　“他不是要去将军府？为何此时不见人？”

　　苏嫤忽然想起谢昭方才所言，说要与他们同路，如今怎么却不见人了？

　　橘霜也觉奇怪，忙撩开窗帘，向小厮堂春问道：“昭少爷人呢？”

　　堂春此刻正张望后方，见橘霜撩帘子问，忙爽利回道：“二少爷说让我先跟着嫤姑娘去普佛寺，他要往苏大人家送帖子去。”

　　橘霜弱弱地哼了一声，放下帘子，怪道：“刚夸他两句，这就不靠谱起来了！他不是说好陪小姐你去普佛寺的么？怎的临时又变了主意。”

　　苏嫤还没说话，却听帘子外面堂春洪亮的声音。

　　“姑娘这可错怪了，送帖子是老爷昨天就吩咐给少爷的。”

　　“昨天就吩咐了？”橘霜忙打起帘子问：“但你家少爷不是说今天去学的时候才与世孙约好要去邵将军府的吗？怎的他知道下午有事还约着去？”

　　堂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让她问懵了，只得回道：“这倒不清楚。不过今日回来的路上，二少爷的确只说了送帖子，没说要去将军府。”

　　**

　　秋天的普佛寺很有一番看头。

　　常绿的树木由盛夏的葱茏青翠渐变成了稳重深沉的老绿，而嵌在这份绿里的，是落叶乔木们被秋天太阳晒红的脸儿。

　　“二少爷！”堂春的嗓门很大：“二少爷您怎么比我们还快？”

　　谢昭闷闷地“嗯”了一声，又扫了眼苏嫤，道：“进去吧，弥空法师候着了。”

　　谢昭年纪尚轻，却完完本本一个成年人作态，苏嫤本来在心里想好的道谢辞，却被他散发的“我和你不熟”的气场憋了回去。

　　长长的白石阶，苏嫤默数：一，二，三……

　　说好数到十就去，却被谢昭冷峻的背影逼着数了二十好几下。

　　苏嫤抬头仰望谢昭的后脑勺半晌，终于将心一横，快走两步跟上谢昭，哈哈笑两声缓解尴尬，然后装作很自然的样子。

　　“嗯……今天谢谢你啊。”

　　谢昭侧过头瞟她一眼，茫然问道：“谢我什么？”

　　“谢你今天帮我解围啊”苏嫤解释道：“那块枣糕还有今天能出门，特别是我弟弟被狗咬的事儿。”

　　谢昭被她认真的态度逗笑了，他拿过苏嫤抱在怀里的佛经，指着地上的阶梯道：“你还是当心脚下吧。”

　　“至于你说的那些，你也许不知道，我别的都还成，就是有个从娘胎里带出的毛病——护短。星河院的丫头小厮们我都护着，更别说……”

　　谢昭没再说下去。

　　“哦。”

　　苏嫤在心里唾弃了谢昭许多遍，心想，管你护不护短，反正我今天就是横着也得回将军府看看。
　　想到这里，苏嫤厚着脸皮问：“待会儿从寺里回去，你还去邵将军府吗？”

　　还剩几步阶梯就到大雄宝殿了，谢昭忽然停下脚步，仔细打量苏嫤半晌，居然从她那张清丽可人的脸上看出一丝谄媚来。

　　“先去庙里，时间还早就去。”

　　**

　　苏嫤终于站在邵府门前，还是那个景象，还是那些人与物。

　　这是苏嫤记忆中的邵府，大气沉稳。这也不是她记忆中的邵府，凄凉孤独。

　　她呆呆看着家旁边的麻饼铺，心中五味杂陈。替谢昭通报的小厮她还记得，是管家赵如意的儿子。在她成亲前半个月娶了她弟弟身边一个丫头，她弟弟当时还问送什么东西好。她说送个金簪子并两副镯子吧，姑娘家，就喜欢这些东西。也不知道最后他听她的没，是不是送了簪子与镯子。

　　小厮领他一行人进了屋，见到了邵居方。苏嫤从未想过，她和她弟弟会以这种方式见面。

　　邵居方站在堂屋中央，仿佛还是以前的模样，除了瘦点。但也不全是以前的模样了，至少他的步伐不再轻快，声音也更加低沉。

　　苏嫤终于悲哀地发现，她弟弟一夜间长大了。

　　“家母抱恙，未能出来迎客。不知谢公子前来有何要事？”

　　“邵兄多日不去学里，宋博士遣我问候邵兄，要邵兄你千万保重身体，别太伤心过度。”

　　谢昭依然稳定发挥现场编瞎话的能力。

　　邵居方拱手回道：“谢博士关心……”

　　话未说完，“哐当”一声巨响，吓了众人一跳。

　　门外跑进一名神色慌张的小厮，刚才还镇定自若的邵居方的脸上居然浮起一丝紧张来。小厮在邵居方旁边耳语片刻，他的脸色立时就变了。

　　“谢公子，今日不凑巧，府上还有要事没处理。改日我设宴，向谢公子赔罪。”

　　这么快就下逐客令？

　　“既然邵兄家有要事，那昭就下次再来拜访。”

　　谢昭拱手拜谢，面上看不出任何不悦。

　　苏嫤看了眼这熟悉的堂屋，与她在家时没有丝毫不同，邵府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让邵居方如此紧张？这看似静若止水的邵府，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会与她的死有关吗？

　　苏嫤带着满脑子的疑惑跟随谢昭走出堂屋，忽然一个人影撞过来，她一个踉跄，差点被掀到在地上。

　　苏嫤抬眼去看，却见那肇事者比她高些，散着毛躁的头发，衣服虽是好的，却乱糟糟地披在身上，很是邋遢，她细看去，那人竟然抱着柱子在啃。

　　邵府哪里来的疯子？

　　她“喂”了一声，那疯子猛然回头，在脏乱的散发中，一双乌黑大眼依稀可辨。

　　疯子看了苏嫤一眼，忽然飞快地窜到苏嫤的面前。她的头发几乎完全遮住她的脸了，苏嫤根本看不清她的样貌。

　　众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邵居方慌忙招来小厮，并喊道：“快将她拉开！”

　　立在一旁的谢昭，唯恐激怒疯子会伤害到苏嫤，只好绕到疯子身后，准备给疯子背后一击。
　　谁知那疯子像一条滑溜的鱼，拉着苏嫤就是一个猛冲，跳出小厮们的包围圈后，就直奔后院去了。

　　苏嫤的手腕被疯子握得很紧，她费力想挣脱，奈何苏小姐这个风吹就倒的清瘦身子，她的挣扎根本无济于事。

　　疯子带着她一路狂奔，就在她心中焦急的时候，疯子却不小心在石阶上绊了一跤，紧抓苏嫤的手这才放开。

　　苏嫤看疯子摔在地上，赶紧退到一旁。她应该摔得很疼，趴在地上半天也没有动静，一个追上来的小厮看准了这个机会，忙扑过来，用力按住了她。

　　谢昭一直跟在她们后面，见她与疯子分开，便迅速跑过去，将她推到自己身后。

　　那疯子正与小厮在地面上撕扯扭打，这时，又有几个小厮追上来了，其中还有拿绳子的，看来是准备捆她。

　　毕竟寡不敌众，疯子挣扎一会儿也快没力气了，眼看她就要束手就擒的时候，邵居方到了。

　　邵居方见苏嫤没事，局势又慢慢稳定下来，而疯子的衣服上因为刚才的挣扎，留下了好几道血痕，他一蹙眉，厉声喝道：“别伤她！”

　　小厮们听见这话，连忙将手上动作放轻缓了。

　　谁知疯子瞅准这个机会，竟飞快地从地面上爬了起来，顷刻间就扑向站在花圃旁的谢昭和苏嫤。
　　变故就在一刹那发生。

　　疯子张牙舞爪地扑过来的一瞬间，背对苏嫤的谢昭忽然一个转身，他用手护住苏嫤的头，将她整个按到自己的身上。他圈着她，她能感觉到谢昭全身绷紧的肌肉。他比她略高些，所以此刻，她的头就靠在谢昭的左肩上。

　　此情此景看来，就如一只凶猛的猎狗扑向两只鸡仔。

　　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候，苏嫤从谢昭的肩膀上探出了半个脑袋，她的一双眼正好与疯子四目相对。
　　周围凛冽的空气也变得柔和起来。

　　谢昭并不算太高大的身躯护着小小的她，疯子长长瘦瘦的手臂，轻轻环绕她与谢昭的身体，她纤细修长的手摸了摸苏嫤的头顶。

　　一个温柔而熟悉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小姐快逃！

　　这声音……这眼睛……

　　是香雪！

　　是她的陪嫁丫头香雪！

　　香雪沾满污泥的脸露出一个温婉而美丽的笑容。渐渐地，她松开了她的手臂，转过身体，像一只恶狼，疯狂地扑向正往这边来的小厮。

　　一只小小的手垂在半空，香雪的衣袖，轻轻从她手上拂过。

　　“少爷不好了！柳儿不见了！”

　　苏嫤如雷轰顶。

　　她的两个一起长大的陪嫁丫头。

　　一个，疯了；

　　一个，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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