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景麟出了建章宫，心里却还乱着，也不回去休息，脚下一转还是去了御书房。

　　他扔下的折子仍在那儿好好地放着，侍候的内监看皇上心情不好，也没敢收拾，便原样摆在案上。景麟一眼就看见那几行“军务紧急”的字，觉得太阳穴抽抽地疼。

　　他把人都赶出去，自己在龙椅上坐了，先沉重地叹一口气，才不情不愿地把那封折子攥在手里。军情紧急，他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究竟派谁去呢？

　　华家荐的人，他是万万不敢用的。可眼下他手中寥寥无人，能让他选择的人物实在少得可怜。

　　景麟想起方才建章宫里蓁蓁的建议，别的不说，景仲也是平过河东之乱的人，治军经验上总比他这个没领过兵的要多些。可景仲在永熙帝驾前揭破蓁蓁的身份，那几乎就是明着和他撕破脸皮了。若是永熙帝没有因此事而薨……他们兄弟二人的位置，怕是此刻该有个颠倒了吧？

　　有这一层顾虑在，让景麟把景仲派出去迎击大宛，怎样说他也没办法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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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蓁蓁既进了后宫，就不得不守起后宫的规矩来。琴窗是她自己带进宫来的丫头，对宫里的规矩都不大懂，被领去好生教导了。这些日子在蓁蓁身边的贴身宫女就是内务司派来的一个叫怜云的，自小在宫里调教好了，派到她身边来侍候。

　　这个怜云是建章宫的雅荷姑姑特意从内务司挑来的，从小就在宫里长大，却不是机灵爱说话那一挂的，长相也老实。雅荷姑姑知道建章宫这位主子自己带了亲信人进宫，这些日子不过去学规矩，想来选的人也呆不久。可这个挑人的活计，雅荷是主动揽过去的，就为了能在元妃娘娘面前露个脸。

　　这位娘娘爱清静，可她年纪也大了，还能在宫里侍候几年？不趁着机会在主子面前卖个好，难道要等着被别人挤下去吗？

　　雅荷因此卯足了力气在内务司挑了一个怜云出来，又亲自送到蓁蓁面前，说了好一通话来夸她，希望能得蓁蓁的一句喜欢。

　　在蓁蓁，这些却都无关紧要。即使是琴窗，她们也不甚熟稔的，不过是因为在御史府里一同住着，琴窗又错认了她，蓁蓁对她有些愧疚，因而也由着琴窗去。眼下进了宫，身周都是陌生的人事，琴窗便陡然和她亲近起来。蓁蓁把琴窗送去学宫里的规矩，也是为了能让她好好在这深宫里住下去。

　　对雅荷领来的这个怜云，蓁蓁也不过看了看，赏了东西，就叫留下了。

　　她不是不知道雅荷的示好之意，只是从前她还在埃塞克的时候，身边的侍女一个字都不吐，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这样的沉默。对她而言，怜云还是怜雪，凤荷还是雅荷，在她眼里都是一回事罢了。

　　怜云是个不爱多嘴的，蓁蓁觉得正好，甚至有几分熟悉的感觉。整个建章宫里安安静静的，平日里竟听不到多少声响，最多有几声不合时宜的蝉鸣。雅荷起初还有点担心，怕怜云太沉闷了，引得娘娘不喜。可几天看下来，怜云这闷葫芦倒是恰好投了元妃娘娘的缘，雅荷放心之余，心下也不禁嘀咕了几句，不知道这位娘娘缘何养了这么个性子，约莫是大家闺秀养出来的，都是这么个不爱说话的？

　　不过安安分分的也好，在这宫里头，能落个安静，就是不容易的事了。

　　沈太后在永熙帝去后守了二十七日，如今换下了丧服，便立了个请安的规矩。皇后刚出月子，还不能受风，便不必日日来请安；其余的嫔妃却都是要日日早起去长乐宫向太后请安的，蓁蓁自然也不例外。

　　这是第一次面见太后，雅荷和怜云早早地就把蓁蓁唤了起来，为她梳妆打扮。蓁蓁入宫，赐下来的新衣新钗都有不少，雅荷便在里头细细地挑，定要找个出彩的出来。

　　蓁蓁坐在妆台前任她们摆弄，脑海里全是她上一次与太后相见的场景。

　　那时候——可不怎么愉快。

　　她伸出手按了按自己的膝骨，仿佛那尖锐的痛还会突然袭来。但也是在那一天之后，时间仿佛过得飞快，一眨眼，她便从无名无份住在太子府上的女子，变成了后宫位高权重的元妃。

　　这样想来，她是不是应该感谢沈太后对她的恶劣态度，才让她这样顺顺当当地进了宫？

　　这样的想法甫一冒出来，蓁蓁自己都觉得可笑。入宫以来，景麟忙着政务，并不怎么到后宫来。虽说他唯一那一次便是来看她，可那么多的日子里，仍是她一个人住在这空荡荡的宫室里，像其他的后宫女子一样，望着大殿上头的梁柱，等待天明。

　　这是她想要的吗？

　　蓁蓁清楚地知道这种生活绝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但，这么多天以来，在许多个不眠的夜晚里，她也想明白了一件事。

　　为了和景麟在一起，这是她愿意付出的代价。

　　这一次，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将会和所有的后宫女子一样，在深宫中静静等待着那个人。

　　但，她和那些后宫女子也并不一样——

　　她有她们所没有的，全心全意。

　　她知道景麟对她的爱，也相信着景麟曾经对她说的那些话。如今他是皇帝了，那些承诺会变得更加艰难，但……她情愿这样等下去。

　　也许爱情就是这样令人盲目吧？但，当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时候，就连夜里的寂寞，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

　　蓁蓁看着镜子里那个妆扮一新的自己，花样是陌生的，可镜子里的脸，又确确实实就是自己的。

　　就这样，她用这些花俏的东西把自己又打扮成了那个傀儡，那个漂亮的、供人瞻仰的傀儡。

　　雅荷扶着蓁蓁，笑着说道：“娘娘天生的好面貌，根本不用奴婢们怎样收拾，就仿若天人一般呢。”怜云也在一边跟着笑，却没出声附和，只是扶着蓁蓁的手，轻声道：“娘娘，该去长乐宫了。”

　　蓁蓁点一点头。当她这样妆扮起来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就像她从前做惯了的那样，做一个高台上只能被人仰视的圣女：

　　“走罢。”

　　这是沈太后第一次以太后的身份面见诸嫔妃，因此众人都慎重地装扮起来了。

　　要说景麟的后宫其实颇有些枉担了风流名的意味：除皇后华氏与元妃萧氏外，余下九嫔中不过一个穆清封了充仪，潜邸的两个侍妾秦舒窈、顾南烟都是婕妤。

　　长乐宫前，各色软轿纷落，娇声呖呖，是丧音久后难得的活气。这是正日子，虽说沈太后发话免了皇后每日的定省，今天华棠也不能不来的，因而一顶红帘子的软轿在最前头落下来时，不及宫侍出声，穆清和秦舒窈已经拜下去了：“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安。”

　　顾南烟慢了一步，知道华棠不是个好相与的，请安的声音就大起来了，像是把穆清她们压了过去，就显得自己更加恭敬似的。

　　华棠从轿上下来，手搭在越吟的手上，轻飘飘一抬眼，说了句“免礼”，便领头进了院子里候着，像没看见蓁蓁也在后头立着似的，一个眼神都没给过去。蓁蓁也没说什么，只是两个女子的眼神在空中对了一下，心底都暗暗生出了些什么。

　　这是蓁蓁第一次认真地看到华棠，这个骄傲的华家的女子，这个为他生了孩子的女人，景麟的皇后。

　　她的确值得骄傲，她的家世，她的一切，都给了她高傲的资本。蓁蓁望着她的背影，看着累丝梅纹的簪在她发髻上斜斜地插着，突然便有些涩然：既然她是皇后，她便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那么梅花自然也可以开在她的发间。

　　那么，她挂上了花胜的那一枝枯败的梅花，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这样一迟疑，脚下就慢了些。穆清看见了，犹疑了一会儿，还是回过头来，鼓足勇气，挤出一抹笑来：“姐姐，外头风冷，快进去吧。”

　　穆清是曾受过景麟的嘱咐要去照顾蓁蓁的，因而也知道，蓁蓁是景麟此时记挂在心上的人。蓁蓁显然是没有把她放在心上的，可她毕竟得了景麟的话……穆清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和蓁蓁搭了个话。她只怕蓁蓁自恃身份不愿睬她，整个人都瑟缩着，人又生得瘦小，更显得可怜。

　　蓁蓁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穆清是在与她说话，便点了点头，应道：“劳妹妹挂心了。”

　　这些都是他的姬妾——蓁蓁望着穆清，有一瞬间竟然在心底深深地厌恶起来。厌恶对面的女子，也厌恶和她一模一样的自己——但，已经身在此处，她不可能独善其身。眼前的这个女子又做错了什么呢？她甚至是听景麟的话才要勉强自己来和她搭话。

　　这样一想，蓁蓁又觉得，她们两个人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算是同病相怜了。蓁蓁便快走了几步，与穆清并排走着，也不寒暄，只是就这样表示了她的一种亲近的态度。

　　几个妃子在风中站了一会子，大约是顾虑着华棠的身子未好，很快长乐宫里就出来了一位嬷嬷，传道：

　　“太后娘娘请各位娘娘入内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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