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即使迈出了建章宫的门，景麟的心中也全是蓁蓁方才在殿内所说的话。他本来只想找蓁蓁去散心，毕竟整个宫中，他觉得自己唯一可以相信的就是蓁蓁，虽然他仍然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可他知道，蓁蓁在他面前，不会藏起自己的私心。

　　这个皇宫里连沈皇后都算在内，无人身后不是盘根错节。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永熙帝猝然离世，又无皇子争斗，景麟继位后必会对父令三年不改，对那些臣子来说不该是一如往常的事吗？可景麟初初接触政务，却突然发现，政令难以通畅，虽说没人会当面给他难看，可他所做的决定，给臣子们发下去后总有几分不顺的感觉。

　　他心中满是怀疑，就连在朝堂上见到华钧的脸，也觉得那谦卑的笑容里满是倨傲的睥睨。身在国之枢纽，人人都无法独善其身，后面都是一整个家族的生死存亡，每个人都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可唯有蓁蓁，虽然她的身份是那样见不得光，但如今在大承，她能依靠的唯有自己。景麟甚至有些自私地想，她只有放弃曾经显耀的身份，才能生存下去，她只能依赖他。所以，在他面前，她和那些人都不可能一样。。

　　然而当景麟终于在深宫里见到他的蓁蓁，他才发现，他还是小觑了她。

　　曾经景麟以为，她只不过是一个纤弱的女子，如同寒风中的娇花一般需要搬进温室呵护；后来经过了那么多事，他又觉得她如同一只骄傲的猫咪，再高傲，也要在他的膝头盘桓。可今日方知，蓁蓁这朵解语花不单单可解心事，也可解天下事。

　　“他既然能查出我的身份，一定不是等闲之辈，无论怎样，他到底还是姓穆，你为什么不让他去？”

　　佳人的声音如在耳畔，景麟却觉得醍醐灌顶。

　　景麟迈进建章宫的时候，即使强挤出几分关怀的笑意，可脸上的阴翳却是怎样都挥之不去。他并不想去找蓁蓁抱怨什么，毕竟她是自己在宫中唯一的亮色，若把这些污脏事带到她耳边，他也是不愿意的。

　　可任谁都看的得出他笑的勉强，何况蓁蓁。蓁蓁虽然不知道景麟继位的始末，但是这几日在宫中住着，流言蜚语还是听了不少，见景麟勉强笑着，也有些想叫他说出来好松快些，便试探性的问了一句：“皇上心情不悦，可是因着我的出身？”

　　“你我还同原来一样，你莫想那么多，是前头的琐事。”景麟顺势拉住了蓁蓁的手，将蓁蓁在怀中圈了起来。他揽着她，就觉得怀中拢着自己的真心，便觉得没有什么不能说出来的。他望着蓁蓁的眼睛，半是倾诉半是梳理，把自己继位以来的事一股脑地对着蓁蓁说了出来。

　　蓁蓁只是安静地听着，并不打断他。景麟说了个痛快，之后才有些反应过来，抱歉地一笑：“原是不该和你说这些，你别放在心上就好。”

　　蓁蓁的冰雪聪明他是知道的，但是这错综复杂的朝堂连自己都是一头雾水，他自然没指望蓁蓁能听懂。景麟低头看了看蓁蓁，见她神色并无丝毫变化，想着她大约也是没有听懂。也是，她一直被珍藏在深院中，说这些事，她也不会明白吧？

　　“好了，这几日住的可还习惯？”景麟想笑了笑，想换个话题，却没想到蓁蓁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说到傀儡，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傀儡的感受。”

　　景麟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蓁蓁，她虽然还在他怀中，却仿佛端坐月光之下，不食人间烟火。这感觉，如同景麟年幼时随着沈太后在庙中见过的壁画上绘的天女，固然容貌昳丽，却相隔万里。

　　“蓁蓁，你——”景麟竟是看呆了，那样的蓁蓁竟让人生出一丝敬畏之心，他竟不知他是否应当这样将手放在她的身上。

　　蓁蓁眼神一转，笼在她身上的光仿佛微微摇晃起来：“你虽然知道我的身世，但……”

　　“你要听听我的故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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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势，分而合之。

　　自穆昀举兵统一中原，自立为承帝之后，已过了近二十年。西域诸小国既无兵马抵抗，自是悚悚不安，更有称臣纳贡以聊保平安者。而穆昀初登大宝，忙于整饬内政，也无余力外扩，对称臣者自是笑纳，对余下诸国，也以怀柔手段为主。

　　而这二十年间，信奉光明神的埃塞克教悄然自西域兴起。凭借权谋诡计及刺杀之术，埃塞克被西域诸国奉为“圣教”，一时风头无两，渐有染指中原之心。

　　埃塞克教每七年会要求诸国进奉十岁以下的少女作为传达教旨的“圣女”。而送来的十几个少女，最后只能留下来一个，受教众敬仰供奉。

　　蓁蓁刚被领到埃塞克教主面前的时候，才刚刚九岁。

　　华丽的玉座前站了一排十二个玉雪可爱的小人儿，都是白裙双鬟，怯生生的眼神在教主和大祭司的脸上转来转去。她们之中，只有一个人能成为埃教的圣女，享受荣华富贵，万人供奉，甚至——

　　亲身侍奉光明神。

　　蓁蓁偷偷抬起脸来，却只看到在她身侧的大祭司的一片衣角，绣着繁复的她看不懂的花纹。她只看得到那雪白的衣袖下露出一截素净的腕子，和着大殿一丝杂色也无的白墙，冷淡得不像活人。

　　她下意识地瑟缩，可又想起什么，不禁把腰身挺得更直些。

　　被送到这里之前，她不过是家中的庶女，地位还不及一个任人呼喝的丫头。可当她被选中，即使她还不是圣女，她的父亲和正房的太太都要向她下跪磕头，连她的一丝头发都不敢碰。

　　她要做圣女。蓁蓁柔嫩的指尖在袖里狠狠刺进手心。她要做最好的那一个，她再也不要回到那不把她当人看的家里去。

　　疼痛让她清醒。蓁蓁轻轻咬着下唇，随着身前一排少女，跪下去向教主行礼。

　　手掌交叠，置于额前，下拜，俯至地面——

　　再拜。

　　拜过光明神与教主，她们才被允许抬起头来。玉座上高高在上的人吩咐了一句什么，蓁蓁便感觉自己的手被裹进一团温凉之中。

　　是大祭司牵住了她的手。

　　那修长的手指将她的小手完完全全地握住了，从他的白衣上传来一股好闻的味道。蓁蓁一瞬间恍惚了一下，只觉得，原来那双冷淡的手……却这么温暖。

　　那手一直把她牵到了长长的玉阶之前，然后松开，在她颈后轻轻一按。她便跪下去，双手叠于额前，一丝不苟地拜下去，脊背挺得笔直，她相信自己的礼节是不会错的。

　　之后的事情就如同教中仪典记载的一样完美无缺。她就被带上高台，披上从未见过的美丽绸缎，轻软的头发上插满了首饰和羽毛，身上洒满了芬芳的气味。在高台之上，连大祭司都向她俯身跪拜下去。

　　然后人们都在她面前跪倒下去，额头抵着地面。

　　天地间，唯有她一个人还卓然立着。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但之前的残酷教导已经教会她不管在什么时候，脸上都不能有任何表情。她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直到大祭司再次站起身来，走上高台，站在她身边。蓁蓁以为他会再次握住他的手，但他没有。

　　大祭司语气冷淡地宣布了光明神的旨意，教众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她不知道那些女孩子都去了哪里。蓁蓁只知道，现在，她就是光明神的化身。

　　在没有仪式的日子里，为了保持皮肤的白皙透明，蓁蓁的房间永远在地下室里，连一丝阳光都不许透进来。她身边的侍女将她服侍得无微不至，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可她们每个人脸上都是面具，除了大祭司，蓁蓁在成为圣女之后，竟从没有见过第二个活人的面孔。

　　最初的几个月里，蓁蓁甚至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没有情感，没有语言，仿佛圣殿中的光明神塑像。

　　不，塑像至少还能见到阳光。

　　直到——

　　她每个月可以出门一次，这一天，大祭司会带她到月光之下沐浴，感受神明的旨意。冰凉的泉水浇在她的肌肤上，蓁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大祭司照例会询问她和光明神沟通的结果，但其实，她没有任何感觉，她只是不敢说出口。

　　她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一切都是一个偌大的秘密，她决不能说。

　　每次大祭司都会告诉她，在祭祀仪典上，她应该说些什么。于是蓁蓁就照做，可心底却是一片空无。

　　大祭司告诉她，她十六岁那年会被送到光明神的居所，亲身侍奉光明神。蓁蓁为此不得不学习许多严苛的礼仪，大祭司会亲自教导她，每当他那沉沉的眼睛落在她身上，她总会觉得脊背发冷。

　　可若说大祭司对她不好，也并不是这样的。她的一切生活起居都要经过大祭司的手，而在他经手之后，她几乎可以算是沉湎在一片华丽的温柔乡中了。没有什么是她得不到的，那些常人无法想象的奇珍异宝，不过只是她房间里摆在角落的装饰。

　　离她十六岁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大祭司对她也越发严厉。只要她出了一点小小的错，就会被关在房间里，连侍女也不会进来。

　　蓁蓁害怕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她觉得那个时候，自己仿佛是被世界所抛弃了。可是她不能哭喊，不能恳求，那样只会被关得更久。

　　她终于渐渐学会了沉默，在大祭司面前，在教众面前，甚至在教主面前。她都是那个一言不发的模样，表情冷淡。

　　在某次仪典上，她望着那个光明神的塑像，终于明白了：

　　她已经成为了那个神像。

　　蓁蓁的十六岁终于来到了。大祭司清早就来到她的房间里，为她梳妆打扮，在她的脸颊上贴好金色的面靥。蓁蓁沉默地任他动作，却觉得镜子里的大祭司的脸上，总是弥漫着一种焦躁的表情。

　　妆点完毕，他领着她出了门，却并没有带她到平日里举行仪式的高台，而是沿着一条小道，把她带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蓁蓁有些怕，可是长久以来的经验告诉她，不能问，所以她只有沉默，只是心底的恐慌越发浓重，直到大祭司将她领到了一片空地上——甚至连建筑都没有，她的害怕再也无法抑止住了。

　　蓁蓁想问，这是哪里。可她张了张口，却发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的身子在微微发抖，甚至连大祭司的手握住她的臂膀，都无法令她的颤抖停止。

　　“你不会死。”

　　大祭司的手再一次握住了她的手。九岁之后，这是她第二次被他握住。

　　那双手依旧是温凉的，仿佛时光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蓁蓁迷惑地抬起头，看到大祭司终年戴着的那块冷漠的面具突然碎了一角。他的唇紧紧抿着，漆黑的眼睛望着她的。

　　“你不会死。”他又重复了一次，然后在蓁蓁懵懂的眼神里，一手劈上了她的后颈。蓁蓁倒下去的那个瞬间，听到大祭司的声音里，涌动着一股不知名的情绪：

　　“记住我的名字，卓里安。”

　　她再度醒来，是在荒无人烟的大漠里。贩马的商队救了她，带着她向中原而来。

　　也是在商队的聊天里，蓁蓁才渐渐听说，有另外一个女孩子代替了她，在盛大的仪式上，被大祭司亲手杀死，献给了光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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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蓁蓁没有告诉景麟这所有的过往，她只是告诉他，她是如何成为一个光明神的傀儡。

　　她望着景麟若有所思的眼神，就知道，他一定已经明白。

　　她是做了傀儡而不自知的那个人，但他一定不会这样。

　　她一无所有，不知道自己能给他什么，只有那些旧日的、残酷的回忆，能够帮他想清楚，他到底该怎样做一个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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