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永熙帝突然昏厥过去，殿内只有张德全一人侍候。张德全惊得疾步上前将永熙帝扶了起来，本想喊人，却想起门外二王爷还在跪着，只能先将永熙帝扶到内殿软榻上，再小步跑出去，喊了人去传太医。永熙帝显然是被二皇子气着了，张德全也不敢多说，只叫那内监速去请太医院院正来。

　　而在滴水檐下长跪的景仲正在奉旨“静思己过”，也没有注意到身后已然静悄悄地站了两个侍卫。他还记得当他揭破萧蓁蓁圣女身份时永熙帝的反应，起先似还颇有几分兴致的喝茶，可他觑见永熙帝的面色却越来越冷峻，到最后不等他的话说完，永熙帝气极反笑，竟是透出几分青白来。他好像从来没有在父皇面前说过这么多话，而永熙帝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景仲窥着永熙帝脸上诡异的笑心里发毛，这才住了口。

　　“说完了？说完了就出去吧，让朕想想。”永熙帝听完他的话比并没有露出什么异色，声音如常，甚至还多了一分商议的口气。若是景仲就这样依言退下，或许也免不了事后的雷霆万钧，但至少——不会如眼下这等狼狈不堪。

　　可景仲唯恐帝王心百转千回之下又轻轻放过了太子，见永熙帝没有处置太子的意思，深吸一口气，接了一句：“父皇明鉴，儿臣昔日在河东平乱之时也曾听过那□□仪典，如今圣女入中原，恐有巫蛊之祸！”

　　“蛊在人心！”一个砚台兜头砸下，景仲下意识地一躲，那砚台擦着他的肩膀过去了，溅了他一身血红的朱砂。

　　景仲出去跪着了，永熙帝的心绪却是一团乱麻。那个萧蓁蓁自己才刚刚颁下赏赐，眼下这身份就变成了什么“□□之女”。看老二那言之凿凿的模样，就算是他再图谋东宫之位，也绝不能凭空捏造出这般离奇的故事，除非是——推波助澜。

　　这样一个女子又是如何被御史府“失而复得”的？一个孤女就真的能从西域带着侍女跑回来，又偏生在京城走散了？萧府知情否？而太子又知情否？是真的一见钟情，还是……

　　永熙帝瞟到了张德全如往常一样俯身在地收拾着一地狼藉，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若是自己的长子真的是在韬光养晦呢？连最懂规矩的张德全都能为了他的一个红颜知己闯御书房，萧茂野又因何不能给□□圣女一个名分呢？他还在盛年，他的臣子就已经开始围绕在新君身边了吗？若太子毫无想法，这些大臣又岂会瞒下如此可怕的大事？

　　朕养的好儿子，好儿子啊！

　　永熙帝气血涌上，忽然觉得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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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一群太医气喘吁吁地冲到了与书房门口，景仲方才察觉出事情有异。他也顾不得什么“静思己过”的事了，起身就要往殿中走，却被两个侍卫拦在了后头：“王爷请留步。”

　　“你们好大的胆子，敢拦本王！让开！”景仲心中大乱，情急之下竟然要抢夺卫兵的佩剑。他不知自己所说的那些到底在永熙帝心里激起了多大波澜，不管怎样，今天这个时机他必须抓住，只有面见永熙帝，才能将太子压在下面，永不能翻身。

　　几位太医给永熙帝把了脉，不过是急火攻心导致昏厥，并无大碍。张德全这才放下心来，赶快出了书房门来，就见这一片混乱，大喝一声：“王爷气昏了皇上还不够，还要仗剑逼宫才成吗！”

　　“陛下如何了，陛下如何了？”就在张德全几乎僭越的话余音还未散，景仲还没来得及出声的当口，外头侍候的宫人却跪成了一片：“参见皇后娘娘，德妃娘娘，贤妃娘娘。”

　　德妃住的披香殿距御书房最近，若不是远远地瞥见皇后的肩舆，怕还要抢先一步。她刚到门口就听见了张德全的大逆不道之言，正想出言呵斥，却看见自己的儿子被一群侍卫围在中间，身上“血迹斑斑”，身子一晃就扑开了一众卫兵：“仲儿，仲儿，你这是怎么了，这是伤了哪里，是谁伤了你！”

　　“妹妹当真是贤良淑德，陛下在里头病着，这就在外面闹上了。罢了，你们在外头母子情深吧，本宫要去看看陛下。”沈皇后早就唤住一旁的小内监问明了永熙帝无大碍，冷眼瞧着德妃叫嚷，只用不急不缓的声音刺了一句，还顺手扶了一下满脸泪痕瘫软在一旁的贤妃。

　　张德全向皇后躬身，沈皇后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张总管刚才的话，本宫有几分听不真切，莫非是皇上此次病倒的由头是二王爷不成？”

　　“回皇后娘娘的话，奴才刚才口不择言，罪该万死。只是，皇上病着不可惊动，二王爷却要往里硬闯，奴才也是无法，才以下犯上，还请娘娘恕罪。”张德全见德妃冲进了侍卫之间，那几个侍卫只能纷纷闪避，皇后又咄咄逼人，心下也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话莽撞了。太医虽说永熙帝现下无碍，可却还是昏迷不醒，其中的是非曲直绝不是自己可以擅言的。

　　沈皇后撒手让贤妃自去照料永熙帝，自己立在御书房门口，不紧不慢地接着道：“张总管忠心护主，何罪之有？只是皇上素来龙体康健，今日到底是因着何事？二王爷又是为何在此？”

　　“回娘娘的话，”张德全见此情形也不能善了，跪下咬牙道，“二王爷说先前说有要事回禀，万岁便屏退了左右，待王爷出来奴才进去伺候的时候，皇上就忽然晕倒了。”那边景仲和德妃耳语不止，这边皇后又叫住自己回话，唯有屋里贤妃抽泣声阵阵传来，张德全知道自己若是搅进这官司里，等永熙帝醒了必定吃不了兜着走。加上他心下担心着永熙帝，见沈皇后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忙叩头在地，说道：“娘娘若是无事，奴才就去盯着下头人煎药了。”

　　沈皇后拿住他不过是为了在大庭广众之下问出二皇子的罪状来，见张德全一五一十说得也差不多，便抬高了声音接话道：“既然陛下无大碍，仲儿一会进去要好好的向皇上请罪。德妃妹妹也进去求求情，左右不过是父子之间的事情，想必皇上是不会气太久的。”

　　景仲方才已将御书房内的经过全盘向德妃托出，德妃还不等思索，沈皇后此言一出，便是直接将气病君父的罪名坐实在景仲头上。这德妃怎可能依，立时出言反驳道：“臣妾自然是谨遵皇后娘娘教诲，回去会好好告诉仲儿以后回事要缓缓的，不能枉顾了父子兄弟之谊啊。”德妃特意在“兄弟”二字上加重了语调，说罢，也不行礼，只瞟着皇后。她听了景仲之言，心下大喜，自己的仲儿是眼下除了太子外唯一成年的皇子，就算今日被定个出言无状的罪名，也总比图谋不轨勾结□□的好，永熙帝就算再宠太子绝无可能将此事压下，到时候——永熙帝必然会降罪在太子头上，若是能废太子便是更好，到时候，看沈氏还怎么在她眼前神气！德妃使了个眼色，景仲会意，立时扑通一声跪倒：

　　“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刚得知那萧蓁蓁的身份就该立时上奏，不该拖到今日啊。父皇，只是当初儿臣并不知那□□圣女竟与太子殿下来往过密，儿臣想着将她身后势力牵扯出后再行回禀，谁想到那□□圣女今日竟然被招入宫闱，儿臣情急之下，别无他法，请父皇恕儿子心急之罪！”

　　景仲嘴上不停地说着什么太子，萧蓁蓁，□□圣女，又一副以头抢地仿佛无比悔恨的模样，周围的人就算起初不明就里，眼下心底也都升起了疑影，莫非此事事关的竟然是太子？

　　沈皇后忙命人将景仲拉起来，冷着脸进了御书房内殿。她心知此事自己做得越多，落在外人眼里就越亏心，眼下还是要先稳住永熙帝，只要他相信麟儿，一切就能平安无事。保住了麟儿，她再慢慢收拾德妃和老二也不迟！

　　“你终于来了。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们都在瞒着朕，是不是？”沈皇后踏进内室，刚要请安，就听见榻上的永熙帝冷冷问道。

　　“臣妾不明白皇上在说什么，皇上保重龙体要紧。”沈皇后其实并不大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一面请安，一面用询问的眼神望向了贤妃，贤妃却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将永熙帝用的茶盏端到了一边。沈皇后见指望不上她，咬了咬牙，福身在永熙帝面前，并不起来，“一切都以皇上的身体为重，有什么事，也等皇上好了再议吧。”

　　永熙帝被太医用银针唤醒，隐隐约约也听到了门外景仲的哭喊，又见皇后迟迟不入内，心底更是信了景仲几分：“若是你不知情，今日又何必要赐死那个萧蓁蓁？你从来不是这样的性子，朕知道，你想替景麟瞒着朕，可惜啊，他没领你的情，是不是？”永熙帝先前还吃不准景麟是否真的知道萧蓁蓁的身份，可是回想起沈皇后今日的反常之举，永熙帝心中的疑云越来越明显。既然连居于后宫的沈皇后都知道萧蓁蓁的身份，太子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沈皇后微微一凛，低头不语。若是承认自己知道，就等于坐实了麟儿欺君，可若说自己不知道——难道要自己当着贤妃和满屋宫人的面承认自己已经病得丧失理智？麟儿身为储君，怎么可以有一个疯了的母亲，大承的未来怎么可以有一个疯了的太后？

　　永熙帝见沈皇后不答，便以为她辩无可辩，刚抬起的手又垂了下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气得狠了，永熙帝心中竟然只有深深的疲惫，看着沈皇后低着头的模样，究竟还是念着这几十年来的鹣鲽情深：“罢了，你到底是慈母之心，可国事便是国事。你回去歇着吧，朕听闻你的头风还时有发作，便在昭明宫里养着吧。”轻轻一句话，便将皇后禁足在了宫里，只是到底照顾着皇后的体面没有明说罢了。连期限也没有，想来若是永熙帝的气不消，沈皇后也不可能再以被禁足的身份主持后宫了。

　　“臣妾，领旨。”沈皇后深深地行了个大礼，右手交叠在左手之上放在额前，指尖触碰到了云鬓上簪着的一朵绢花。她起身退了出去，仍是仪态万方，竟不见丝毫恼怒之色。德妃领着景仲往内殿走，与沈皇后擦肩而过，浅浅一福，膝盖仿佛都没屈一下就站了起来，脸上带着一抹得意的浅笑：“娘娘也是母子情深呢，就回去好生休养吧，皇上这边有臣妾照顾，就不劳娘娘费心了。”

　　“有劳妹妹了。”沈皇后脸上并无愠怒，只是淡淡点了点头，目送着德妃进了里间。

　　德妃自觉压了沈皇后一头，满脸得色几乎压制不住。她只能站在内殿门口好好整理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这才悲悲戚戚地进了里头，哭道：“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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