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听了赵自明的话，景仲却并没有立即起身，反而几乎是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茶碗。细细算来，他手中证据不敢说确凿，所凭借的不过是一个见不得光的□□逃奴和一面花纹奇异的镜子。若是此时进宫，琼林宴不知是否已尽，若是要与太子当面对峙，对上那一张将一碗清粥都能说得天花乱坠的嘴，景仲竟也没多少信心。再加上圣意从来都是偏向东宫——此事非同小可，一旦出手就绝无回旋的余地，若是太过轻率失了这个机会，又还要等多久，才能将那个永远坐在他头上的大哥扳倒？

　　太子太子，说来只是一个名号，可自襁褓里立下的东宫之位，仅凭一个女人，就真的……那么容易废黜吗？

　　且不说赵自明口中所说的那昭明宫的内监是否和他真有关系，就说若两人真有什么干系，昭明宫可不会为他考虑什么，赵自明又为何要投到他这个二皇子的门下？甚至仔细一想，有这层关系，难不成他是昭明宫，或者是东宫安排在自己身边的棋子？宫里刚有消息透出来，他就怂恿自己入宫陈情，表面上看这的确是个良机，但谁也不能保证太子回如何颠倒黑白，自己设了个局给太子，太子会不会将计就计？

　　不过，赵自明来他身边也有些阵子了，景仲自信自己不是那种识人不清的人。赵自明有没有二心，他觉得自己还是看得分明。再说了，若是赵自明真要给他挖坑，那根本不必等到现在，也不会这么蠢地出这么一个太过明显的主意。

　　“本王今日有些累了，先生先下去吧，此事容本王再想想，之后再议。”景仲脑中有些乱，索性对摆了摆手，第一次对向来言听计从的自家谋士下了逐客令。

　　赵自明也是一愣，但转瞬间便低眉顺眼地恢复了常态，微施一礼道：“那小的便告退了。只是王爷，容自明多一句嘴，机不可失，王爷万万不要放过。”

　　景仲进了书房就没再出来，李氏回去欣喜地等了半天却不见景仲过来，派了丫鬟去打听，才知道景仲在南璃那里发了好一通脾气。李氏在房里气得摔了好几个茶盅，又整治了一桌宴席，带着泪痕未干的南璃苦等了好几个时辰。

　　太阳已然西斜，却还不见书房有动静，李氏坐不住了，便亲自提了食盒，带着世子到书房门前请景仲用膳。谁知还未进前院，李氏就被赵自明满脸堆笑地拦下了，躬身道：“王爷在里头有事，请王妃回吧。”

　　又是书房！李氏面色阴沉地盯了一眼紧闭的大门，看都不看赵自明一眼：“怎么，本王妃说话不管用？是王爷在里面真有正事，还是你在里头弄鬼？”赵自明连称“不敢”，可愣是不让开，把李氏气得抬手就是一个耳光。赵自明脸色纹丝不动，只是微微躬身，拦着门口，不让李氏进去。李氏打完也有些后悔，知道赵自明是景仲的心腹，撂了两句狠话，也只能领着南璃悻悻地走了。

　　赵自明直等着李氏的背影走远了，才摸了摸自己的脸，回头看了眼仍然毫无动静的书房。赵自明微微地摇了摇头，也没走开，只是守在书房门口。眼下不是群雄逐鹿的乱世，二皇子对自己也算得上是礼贤下士，只是为人谋者，不可不提防兔死狗烹之事啊。他毕竟行的是阴诡之事，若真的将来路坦然相告，断的可是自己日后的活路。赵自明愿意帮景仲自然有自己的目的，可也不愿在大事未成前就先丢了性命。

　　赵自明叹了口气，又在心中自嘲：这王爷还说世子优柔寡断，可他自己也不是什么果决之人。以他之算，若是二王爷能赶在琼林宴之前将太子的丑事闹开，叫赴宴的新科进士得了信，就算是皇上再信太子，也总要探查一番才能堵上悠悠众口。到时候，只要适时安排那个七狱的人出来，都不必多说什么，这便是太子抹不掉的污点。可王爷关在书房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眼下琼林宴早结束了，说不定太子正在府里抱着佳人呢。等到这时候，说什么时机也没辙了。

　　赵自明刚想到这里，书房里终于传来了动静。不多时，景仲就穿着全套朝服面色阴沉地走了出来。景仲看赵自明仍守在门口，冷硬的面色却是缓和了些许：“先生何必在这里守着，本王这就进宫，父皇圣明，定能明断是非黑白。”

　　“殿下既然决心已定，天色已晚，何不明日早朝再……”

　　“明日虽不是逢五，但是太子这几日勤勉的很，若是碰上了多有不便。”景仲不容赵自明多说，就快步往外走。他在书房中枯坐一整日，翻了许多涉及西域埃塞克教的典籍，又细细品了那萧姑娘自从出现后王府所打探到的每一件事情，确信了这其中和二王府有关的所有痕迹都已然被抹去，除了——

　　不过无妨，不说外人，就是王妃都不曾见过“那人”的真容。这是他最后的准备，就连赵自明也不知道。

　　赵自明躬身相送，见景仲大步向前走去，微微敛了眼，不再多话。

　　此事一出，二王与太子必定势成水火，到时候要如何善后，还需要好好筹谋一番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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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中琼林宴罢，宾主尽欢，诸位新科进士都呈上了歌功颂德的诗文以飨圣听。邵攸随意做了一首合辙押韵的七律应景，倒是新科探花的一篇《清晏台赋》脱颖而出，看得永熙帝龙心大悦，赏了把御扇下去。景麟满心都是沈恒口中所说的沈皇后的异状，心思全没放在宴会上。

　　若沈皇后所得的真的是民间所说的“失心疯”，父皇早晚会知道，倒不如自己率先……

　　可是母后连自己都瞒着，近几次入昭明宫面见，除了发觉母后情绪有些过激外也都与常人无异，说不定已然得了什么良方。旁的都还好说，父皇就算知道母后身体不虞，念在旧日情分断不会夺了皇后位分，顶多就是下诏静养罢了。可是蓁蓁——母后在自己面前都要杀蓁蓁，若是自己哪里看顾不到，一国之母想要取一个臣下之女的性命，还不是易如反掌。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景麟终于熬到了永熙帝起身。见诸学子都朝着御座行叩拜礼，景麟也忙跟着起身拜下。永熙帝心情看着颇佳，仿佛多喝了几杯，步子有些不稳，张德全忙上去扶着离席。景麟在后头跟着，还在担忧蓁蓁的安危，永熙帝却用调笑的口气冲他来了一句：“方才萧家那丫头朕看着不错，临阵不乱，性子却是冷了些——和朕听外头传的可不太一样。”

　　景麟闻言，心下略略一松，看来父皇对蓁蓁的印象还算不错，忙回道：“谢父皇恩典，今日是儿臣失仪了。蓁蓁她——”

　　“罢了罢了，朕也不是没经过你那个年纪。萧府朕也安抚过了，今儿在昭明宫大概吓着了人家，朕今日也不拘着你了，早点回去吧。”永熙帝说着，大笑了几声就把景麟扔在了原地，带着仪仗回了御书房。

　　书房里张德全早就让人备了酸梅汤，永熙帝看了他一眼，却没有接，只是语气清淡的问了一句：“今日换了旁人，怕是真没有胆子闯进来报信吧？”

　　张德全闻言忙跪倒叩首：“奴才万死。”

　　“起来吧。朕若是要治罪，也容不得你跟着朕去琼林宴了。那丫头若是今日真有什么好歹，麟儿怕是要……”永熙帝喝了几盅酒，微有醺意，正想感慨太子今日的性情之举，忽然见外头传话的小内监递进来二王府的请见牌子，不由得一愣：“怎么这个时辰请见，莫非出了什么事？让他进来吧。”自万寿节闹出流民一事之后，永熙帝虽然面上不说，但一直没有给景仲什么实差，想着冷一冷他。景仲在朝上也再没什么动静，永熙帝倒有几分纳罕次子煞有介事地递牌子请见是为何事。

　　“儿臣参见父皇。”见景仲一身亲王朝服在下头规矩的行礼，永熙帝心中更是添了几分疑虑。这个儿子自己虽然日日能见面，但总是隔着几分什么似的，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主动请见。要说他府上也没什么事值得如此大张旗鼓，这是要……

　　“起吧，张德全，赐座。”永熙帝点了点头，张德全亲手搬了绣墩来放在下首，景仲却只是跪直了身体，并不起身。

　　永熙帝皱了皱眉头：“这个时候进来找朕，所为何事？”

　　景仲从没在这个时候来过御书房，夕阳斜斜地射入殿内，把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光。他深吸了口气稳住心神，又叩了一个头，方开口道：“儿臣今日所奏，事关国体，请父皇屏退左右。”

　　永熙帝见状，刚刚带着几分愉悦的微醺被上位者所特有的多疑冷峻驱得一干二净。永熙帝朝着殿内侍奉的人挥了挥手，连张德全也倒着退了出去，小心翼翼地推上了门。

　　外头的日光瞬时被遮上大半。窗外，残阳如血。

　　二皇子在御书房只呆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随着一声砚台落地的惊响，景仲再出来时，簇新的亲王朝服上溅满了朱砂，他趋步退出殿外，在滴水檐下一声不吭地跪下，惊得值守侍卫纷纷闪避。

　　御书房门洞大开，御案上下一片狼藉，永熙帝负手立在台阶之上，面沉似水，见宫人噤若寒蝉一般进来要收拾，冷冷地抛下一句：“都滚出去，张德全留下。”

　　张德全也不敢多劝，行了个礼就轻手轻脚地把地上散乱的东西拾了起来，瞧着永熙帝的脸色小心说道：“皇上保重龙体，莫伤了身子。二王爷那边——这入了夜外头寒气重，若是——”张德全的话还没说完，永熙帝刚捧起的茶碗又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张德全忙跪下请罪，心底却打起了鼓：永熙帝甚少拿东西撒气，上回还是河东地震时问政于太子，因太子答得实在出格才摔了玉玺。这二皇子一向礼仪周全，皇上怎么好端端发了这么大火？

　　张德全静静跪着，只听上头永熙帝的声音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好几岁：“朕的儿子都长大了，是朕老了啊。”张德全还未来得及答话，一抬头，就见永熙帝在满屋的血红里，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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