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景仲站在大兴殿门口，看着景麟跟着永熙帝离去，运了运气，强忍着心里的不痛快，大步走到了宫门。平日里景仲还会和几位亲近的大臣寒暄几句，可今儿他实在没这个兴致，从侍从手里夺过了马缰便扬长而去，惊得宫门停着的好几辆马车前都希律律地乱叫了一阵。

　　“多谢赵兄。二王爷是怎么了，今儿皇上也没说什么大事，怎么看着二王爷倒是跟吞了一肚子火似的。”户部侍郎储忠安正好站在景仲的马蹄底下，一个躲闪不及，若不是身边的同僚在边上扶了一把，否则怕是要当众来一个嘴啃泥。

　　“左右不过是上头的事情，看来这些年这二王爷的马上功夫还是没放下。对了，愚弟还未给储兄贺喜呢，贵府上公子得了状元，日后必定大有作为，可不像我家那两个不成器的东西，唉……”旁边这官员不住摇头，他自家两个儿子虽说天资愚钝了些，但平日里自己盯得紧，也说得上是勤勉，谁知竟连殿试的门都摸不到。反倒是这位侍郎家的儿子，感觉资质也就是平平，竟还捞到了一个状元——唉，看来是祖师爷没赏饭吃，回头让自己家两个傻儿子投个军学武去算了。

　　储忠安自个儿站在一边将官服整理停当，听了这话，面上带了几分笑，冲着对面拱了拱手：“到时候一定请老兄喝酒，老兄也放宽心，今年不过是个恩科，后年的春闱，令公子定能金榜题名。”

　　“承蒙吉言，待令公子高就，愚弟可一定要到府上叨扰一二。”寒暄道罢，两个人拱手告辞。

　　景仲一路纵马，正值天气回暖，他出了一身汗，倒也让烦闷的心绪平复了些许。到了自家王府门口，景仲将马鞭缰绳甩给了门口的下人，正准备去书房，却见王妃李氏款款地迎出二门，看见他的身影，盈盈下拜：“妾身见过王爷。”

　　景仲眉头舒展了些许，抬手为她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温言说道：“好端端的你站在风口做什么，你身子本来就弱，这几日瞧着又清减了些。本王一会儿叫太医给你瞧瞧，可别落下了什么病根。”

　　李氏低下头，露出了小女儿般的羞赧神色。自万寿节过后，王爷就只来自己院里歇过两次，余下都是歇在书房。虽说府内并无得宠的侍妾，府内上上下下一应也都是自己定夺，王爷的书房自己却是插不得手，无召更是连门都进不去。说是“独宿书房”，可她也隐约打听到，书房里侍候的一个丫头仿佛很得王爷中意。虽说她养着世子，可南儿还小，若有个万一……往后会发生什么事，谁也说不清楚。李氏对景仲的问话浅浅一笑，一片红靥就浮上了脸颊：“劳王爷惦念了，妾一切都好，不用劳动太医。南儿也好，这几日先生说南儿的字有几分神//韵了，但毕竟年纪小，还缺一分风骨在里头。王爷要是得了闲，去指点南儿一二可好？”

　　景仲日日都是下了朝就回书房，虽说他眼下也没有个正经的差事，但偶尔也有人来投帖子，对这些人，景仲也是以礼相待，客客气气地请到书房坐上一盏茶的工夫。不过自知道景麟得了春闱这个差事以来，景仲在府里也日日都不得闲，想想竟有近十日没见儿子了，心中对李氏不禁也多了几分怜惜。他改了方向，亲自携起李氏的手进了后院：“韵瑶，这段日子委屈你了。待手头的事情忙完，本王就带着你和南儿到庄子上住段时间，你素来畏热，庄子上最是清爽，也让你避一避，好好养养身子。”

　　“王爷的心意，妾身明白。王爷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妾身听闻有几日王爷书房的灯竟是彻夜亮着，王爷还日日早朝，若是——妾身和南儿——”李氏轻轻地抽出被景仲抓住的手，偏过头去，又抽出帕子拭泪。

　　“好端端你又哭什么，待会也不怕南儿看见笑你。”景仲无奈地看着李氏，他和景麟远鎏那种纨绔子弟不同，最是厌烦那些小儿女间的长短，可李氏毕竟是正妃，身份不同是一，二人结发已久，他心里对李氏也是存了几分情意的。何况有李氏在，兵部可以说是有他举足轻重的地位，即使是看在这个上，景仲也愿意对李氏多几分耐心。

　　李氏闻言，揉了帕子，低头一福，又换上了往日里贤惠的模样，浅笑道：“妾身让王爷瞧笑话了，一来妾身也是挂念王爷的身子，二来……”李氏朝四周扫了一眼，周围的侍女早就规矩地低下了头，她这才踮起脚在景仲的耳边小声低语了一句：“南儿许久没见着父王，妾身也是好久没见王爷，妾身想念王爷了。”

　　景仲展颜一笑，用手抚了抚李氏的长发：“好，本王今日就算休沐，一应都放在你和南儿后头。你先回去，待本王去接了南儿来，一同到你房里用膳。”

　　“是。”李氏柔柔地一礼，“那妾身先去安排，妾身告退。”景仲朝着穆南璃平日里读书的院子走去，可刚要抬腿迈进门槛，赵自明却低眉顺眼的来到景仲身侧，微微躬身，像是有话要说。

　　“本王今日休沐，若是前头有递帖子求见的，都叫回了。”

　　“是，小人这就吩咐下去。”赵自明一躬到地，口上应着，步子却仍然不紧不慢地跟在景仲身后。在人前二人还是以主仆相论，赵自明的这般举动已经算是越了规矩。景仲微微皱眉，但因着方才答应了王妃，便也没多理他，先进了南璃住的小院去看儿子。

　　“南儿给父王请安！”在房中习字的南璃听到了景仲的声音，蹦蹦跳跳地从椅子上下来，奶声奶气地请了安就要往景仲的怀里扑。景仲满含笑意地点了点头：“好，南儿读书这么用功，父王十分欣慰。”

　　穆南璃今年才是四岁，大承的幼童都是六岁方开蒙习字，可是南璃生在腊月里，落地就算一岁，而皇家又向来算虚数，因此穆南璃现下也算得上是六岁的孩子了。他是二王府的嫡长子，又被景仲请封了世子，自小便按着世子的规矩教导，请的几位先生也十分严厉。南璃被先生管得太紧，又许久不见父王来看自己，心里早有一泡委屈积着，一看景仲身边还有别人，不满地撇了撇嘴，伸手指着赵自明：“这个人是谁，本世子见父王，你在这里做什么！”

　　景仲听了自家儿子这口气，竟颇有跋扈之意，又因自己几天没来看他，就满含怨怼，这哪里是世子该有的做派！他心里不喜，脸上便由晴转阴，拍掉了他伸出的手：“谁教你这些的？这是王府的管家，本王还在这里，你就颐指气使起来了？”

　　南儿嘴一撇刚要哭出来，又看了一眼景仲的脸色，委委屈屈地憋了回去，涨红着脸小声道：“原来就是他，南儿知道他，母亲说整日都是他和父王在书房，父王就是和他在一起才不来看南儿的。”

　　“你——”景仲刚要发火，却被赵自明一把拉住，在景仲耳边悄悄地说：“王爷，眼下不是训斥世子的时候。宫里刚传来消息，十万火急，请王爷速回书房。”

　　“告诉王妃，往后自重身份，别带坏了世子。”景仲心里刚升起一点慈父之心，却被南璃的几句稚语搞得全无兴致。赵自明又说有十万火急的消息，他也没心思再在这儿待下去，扔下一句话就拂袖而去。穆南璃看父亲毫不留恋地出了院门，还不等一边站着的丫鬟来劝，突地“哇”一声哭了出来。

　　去往书房的路上，景仲眉头都紧皱着，他本想单辟了院子给南璃住，就能让他少些优柔寡断之气，谁知眼下这五日才同李氏住一夜，就染上这么些毛病。往后还是要同李氏好好说说，不能让王府世子整天里只有这点家长里短的见识。直到走到书房，景仲才对赵自明点了点头：“让先生见笑了。”

　　“无妨，这些都是小事。王爷里边请。”赵自明亲手给景仲打了帘子，又给景仲倒了茶，一边倒茶一边说：“王爷，方才得了宫里传来的消息，昭明宫娘娘今日宣了那位萧姑娘入宫。”

　　“什么？”景仲听了便是一愣，连递到手边的茶也没有接。这个消息本身并不在他意料之外，虽然沈皇后动作是快了那么一点，但是自凌王世子生辰宴上闹了那么一出，这是早晚的事情。他震惊的是，赵自明竟然这么快就能探到这消息。

　　赵自明手段通天，他自收下这人那日就心中了然。江湖官场上的事情也就罢了，自己是千金之子，许多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也需要这么一个人替他办了。可昭明宫是深宫禁院，一个自称江湖人士的人足不出府就能探听到宫中当时当日之事，这是何等手段？景仲想到这里，竟然感到一丝毛骨悚然。

　　他想和景麟争，但从没想过和自己的父皇争。如今永熙帝还是风华正茂之时，私自窥探后宫，此事一旦被人发现，便是大罪。他手下的确是有几个见不得光的人，但任是自己胆子再大，也不敢把主意打到宫里。就算真到了兄弟阋墙的那一日，那也是皇族家事，外人绝不能干涉。

　　“王爷？”见景仲迟迟没有反应，赵自明又提高声音唤了一声。

　　“哦，辛苦先生了。先生的手段，果然是令本王叹为观止。”景仲回过神来，接过茶放到案上，却若有所指地说了一句。

　　赵自明刚要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却听到了这样一句，便是微微一愣，后背竟有几分发冷。

　　狡兔死，走狗烹。就是如此吗？上位者多疑，可是眼下连兔子毛都没看到，自己择的“明主”就已然生了疑心。赵自明心中微叹，但……他身为谋士，也并非没有这等自觉，只是景仲的疑心出乎他的意料。赵自明伸手为自己斟了一杯茶，端在手里，微微垂目：

　　“昭明宫首领内监赵青，入宫前是我同宗。”

　　“王爷放心，自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王爷的大业，其余的，自明万不敢有一丝逾越。当下处境，由不得王爷有一丝心软，也不能有一分迟疑，请王爷想好了，若是还要做，那自明自然披肝沥胆为王爷麾下之卒。若王爷想打退堂鼓了，自明现在就自请离府，逍遥海外，绝不令王爷伤了兄弟和气、父子亲情。”

　　景仲沉默了片刻，才端起那杯茶，并不回头，只是道：“先生多心了。昭明宫宣那位萧姑娘入宫，是否表示，先生所说之事，可以行动起来了？”

　　赵自明仿若无事地放下手中茶杯，就像景仲的怀疑从没有发生过：“未央宫娘娘传了话给王爷，昭明宫宣萧姑娘入殿，半个时辰后，有人见到昭明宫娘娘身边侍候的贴身宫女一脸惊慌地冲了出去，随后，皇上和太子都进了昭明宫中。”

　　“此间机会已经成熟，王爷，”赵自明抬起头来，“可以入宫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