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景麟从琼林宴上匆匆赶回的时候，揽芳华里已经乱得不可开交。

　　蓁蓁执意要走，旁边除了穆清都是下人，谁也不敢拦，偏又不敢放她走；而穆清又是个软弱的，见蓁蓁一脸坚决，更是一个“不”字都吐不出来，只知道瑟瑟地流眼泪，也不知道是怕是惊。景麟皱着眉头大步走进来，先把屋里这乱七八糟的都赶出去，对抽抽噎噎的穆清，他还有些耐心，嘱咐一句“回去琵琶洲歇着罢”。

　　等人都走干净了，景麟这才轻轻出一口气，站在门口，回头望去。

　　蓁蓁虽然折腾了那么一阵，可毕竟腿上有伤，人也没下得了床。她只是拥着一团被子坐在床边，脊背挺得笔直，别过头去，不看门口的景麟，只给他一个决绝的侧脸。

　　从早晨进宫开始，她就一直在陌生的地方受着蹉磨，如今醒来，又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景麟想叹，又怕勾起她更多的心事来，那声叹到嘴边就咽了，换上一层笑来：“这是怎么了？”

　　蓁蓁并不理他。景麟走过去，替她挑开床幔挂在帘钩上，又道：“若是气了，大可以对我说，何必这么闷着，苦着自己对身子也不好。你现在还养着伤，最是耗不得的。”

　　蓁蓁终于肯回过头来看他，她仔仔细细地看着景麟，仍是熟悉的眉眼，甚至当她这时候看着他的时候，仍然会绝望而甜蜜地感觉到她对他那种喷薄的感情，如果没有这些恶心人的事情，她和他，本该最尽情地爱着彼此。

　　可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一步了呢？

　　蓁蓁心里涌动着的东西太复杂，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一开口，就是冷笑：“殿下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是嫌民女吓着您的旧宠了吗？若是这般，殿下也不必留，民女自回去就是了，左右不劳殿下费心。”

　　“蓁蓁，”景麟嘴边的笑没有了，他望着蓁蓁，望得她不得不转开头去避开他的目光，景麟这才接着开口，“你这样说，不怕伤我的心吗？”

　　蓁蓁手里把被子角蹂躏得千皱万褶，明明心已经痛了，嘴上却是不能松的——她觉得自己再在这地方待下去，只会被那些后院里的女子逼疯：“殿下是万人之上，民女哪里敢伤了殿下，殿下这话，民女担不起。”

　　“蓁蓁，你这是何苦。”景麟不知道为什么不到一个下午的时间，他的蓁蓁突然变成了全身是刺的模样，可若是说在府上又出了什么事，看照临那一声不吭的样子却也不像。景麟无奈地看着蓁蓁，房里一时间寂静下来。

　　景麟在宫里时便有些神思不属，虽然在众多士子面前还要端着，可他心里惦着的全是蓁蓁在府里的情形，早就是归心似箭了。谁知好不容易赶回府里，蓁蓁却连一刻钟都不愿多留。难道他这个太子府是什么龙潭虎穴吗？揽芳华虽然偏了些，可景致疏朗自得，恰是春季，院子里种的梅花纷纷而开，景麟想着蓁蓁一定喜欢，怕她行动不便，在房中闷得慌，还打算亲手为她折了插瓶。他这又是做了什么，让蓁蓁这样恨他？

　　不管怎的，眼下她还伤着，于情于理，他都不能让她一个人回去那无人照料的地方。景麟软了口气，想着不管怎么样，先把蓁蓁留下来才是：“你若不愿与我多说，我便不说了。只是你今天受了凉，腿上的伤又没好，这要是养不好了，是要留下病根的。我往常如何待你，你也该知道，若你好了还想走，我穆景麟绝不强留。”

　　景麟看着蓁蓁的侧脸，清楚地看到一颗泪珠顺着蓁蓁雪白的颊滑落：“殿下，您把我送过来，您就没有想过，我也会心痛的吗？”

　　蓁蓁憋了半天的话仿佛决堤一样地冲出来，在景麟没有回来之前，她只是想既然他已经把这残忍的事实明晃晃地摆在她眼前了，她也没有什么留下来的必要；可当景麟在她身边即使委曲求全也要将她留下的时候，她胸中的哽咽不可抑止地爆发了：

　　“您不是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我也知道，殿下是太子，许多事无可奈何，我也并非逼迫殿下，只是殿下说要娶我，究竟为的是什么？”

　　“我非圣人，不过是一个普通女子，我所求的，也和普通女子一样，不过是殿下的一心一意。”

　　“殿下给我的许诺，我记在心间，永不敢忘。可殿下所做，却是与殿下曾与我说的那些话背道而驰。”

　　景麟一愣，这才想起，他送蓁蓁回来前，嘱咐了叫穆清来照看。那时候他只为沈皇后的做法而满心愤怒，又因担忧蓁蓁而焦虑万分，并没有余力将事情考虑周全。而他曾应下蓁蓁的明媒正娶，也因沈皇后的阻拦，不知何时才能实现。将心比心，蓁蓁的委屈，竟有一大半是因为他做得不够圆圜。

　　“蓁蓁，我……”景麟听懂了蓁蓁的话，也听懂了她话中的难过。可难道他的从前就是他的过错吗？景麟也知道，只是嘴上说说，也并不能让蓁蓁安心，可眼下一切都是未定之数，他所许她的，怕真的当下还无法实现。景麟想要为自己辩解一句，可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什么。

　　他又能说什么呢？蓁蓁亲眼所见的一切，都不是假的。

　　蓁蓁哭了一通，自己擦了泪，倒觉得心里畅快了些。她回头看向了景麟，见他只在原地沉默，心里也是一阵酸楚。她知道，或许景麟能为她做的就是这些了，只是……

　　蓁蓁忽然想，不如就在此时，将她的身份告诉他算了。如此一来，她再不可能名正言顺地嫁进他的太子府，便不必让他陷入这两难之境。爱而不得，固然悲哀，可如今因为她走不出这个心结，他们便囿于这困境得不到脱身。

　　蓁蓁想，她不愿意做那个自私的人，那么不如将长痛变成短痛，让她做这段感情的刽子手，让他也不必再因他为难。

　　从此以后，她回去做她的平头百姓，他还是他的太子殿下，两人既无交集，时间久了，自然心也就不会痛了。

　　“殿下。”她抬起头，觉得心底十分平静。

　　景麟看着她，脸色十分苍白。他虽然不知道蓁蓁要说什么，可她那样平静的表情，还是令他感到一阵惊心。仿佛蓁蓁的下一句话，就是要和他诀别。

　　“你……”景麟想说，请你不要说。可是，连这句话，他甚至也说不出口。回想起来，从初次见面起，就是他一直在伤蓁蓁，无论是身体，还是心里。他又有什么资格这时候来挽留她呢？景麟攥紧了拳，像被宣判前的囚徒，只等着蓁蓁启唇吐出那些残忍的话来，给他冷酷的死刑。

　　“殿下，有件事，我一直瞒着您，如今该和您说个分明了。”蓁蓁把自己的身份瞒了那么久，可真到了说出口的时候，她竟然没有多么害怕。那些旧日的过往仿佛只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而她这样平静地讲着，就可以忘记所有糟糕的回忆，“我并非殿下所认为的那样，是出生在皇商家的庶女；我的真实身份，是叛离埃塞克教的圣女。我出生在西域，若不是入教，我将仍一无所有。”

　　“殿下，您也知道，我这样的身份，在中原是不能见光的。”

　　“为了您，也为了您自己，请您放我走吧。”

　　她没有说，因为不爱了。景麟竟然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才明白过来，她方才说的是什么。

　　埃塞克教。景麟不是没有听过此教中的种种邪异之事，即使蓁蓁只是普通教众，若是她的身份被人在永熙帝和沈皇后面前揭出来，怕是不仅他求娶蓁蓁此生无望，就连蓁蓁自己，也未必能留得住性命。何况，蓁蓁说，她是圣女。

　　永熙帝得登大宝之后，西域在埃塞克教的挟持下异动不是一回两回，即使嫁去了景阳和景荣两位公主，也并不能完全安抚西域小国的野心。大宛骑兵在边境掳掠近年来愈发猖獗，而这些动作，背后都有埃塞克的影子。

　　如果他就这样让她走了，她的身份暴露的那一日，她还能有命在吗？

　　他永远不会将她置于险地，景麟想，即使她可能会因此而恨他，他也要把她留在这里，护住她的安全。

　　“蓁蓁，你不能离开太子府。”景麟深吸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自己有几分说服蓁蓁的把握，“我不知道你的身份有几人知道，可如今，你若是离开，外面危机四伏，必定会遇上险境。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但……”景麟顿了顿，“你就安心住在揽芳华，院子里的那些人，我会让她们离着你远远的，绝没有人能来打搅你的清净。我许了你要伴你一世，就定会伴你一世，蓁蓁，哪怕你不同意，我曾说过的诺言，也依旧作数。”

　　蓁蓁眼前划过那个七狱杀手的脸，一瞬间令她有些迟疑。但不过是转瞬间，她便告诫自己：不能如此软弱。景麟不放她走，是因为她没有伤到他的心吗？她想狠狠心说句伤人的话，可看着景麟的表情，她看得出，景麟是用一百分的认真和真心在待她。她唇边的那句残忍的话，就突然说不出口了。

　　她是为什么要离开呢？伤到彼此没有余地，难道就是最好的做法了吗？

　　“殿下……”蓁蓁轻轻地唤了一声，就像是风拂过花瓣那样地轻微，“我……”

　　她还没有吐出第二个字，外头守着的照临突然进来了。景麟眉头一皱，就要张口呵斥，照临却是一脸竭力忍住的惊慌，咽了一口口水，冲景麟跪下了：

　　“殿下，宫里传了不好的消息来，……殿下快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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