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因着华棠产期将近，皇后特意送过来的那位嬷嬷把太子府上上下下都立了规矩，各个院子的人无事不得随意乱走。景麟出门后，他屋里的冷月和流雪也没什么事做，两个人只在院子里洒扫收拾罢了。

　　冷月刚支使小丫头们把太子的书房收拾停当，还没喘口气，就见以荷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冷月姐姐，殿下身边的照临回来了，唤姐姐去揽芳华。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今儿个咱们府上的马车竟然直接从西侧门就进来了。”

　　“什么？我这就过去。以荷，是殿下回来了还是就照临回来了？”冷月心里一跳，太子入宫后一向直接回书房来，今儿怎么改了性子？马车也没在正门停，这是出了什么要避人耳目的大事吗？只是……为什么去了揽芳华，她实在想不通。

　　揽芳华在太子府的最西侧，是一个独立的小院子，景致最好。起初是打算给穆清划出来住着，毕竟论起亲缘来，穆清那支还勉强能算是宗族，何况又有哪怕是戏言的娃娃亲在里头。她入府时在位分上矮了华棠一头，永熙帝觉得委屈了不好，便和太子交代了一句，叫他给穆清早找个好地方住。

　　可穆清是个极怕惹是生非的，本来在揽芳华住的好端端的，华棠入府之后第二日，穆清便借着请安的当口非要把这个院子让出来，说什么姐姐既然位分在自己之上，自己不敢擅居。

　　华棠当时还怀着一肚子没当上正妃的怨气，见了穆清也没什么好脸色。华棠在自家府里的时候就听说这个穆清是太子的“娃娃亲”，心里本就不喜，加上穆清素日就是个木讷的，支支吾吾地话也说不清楚。华棠一想，自己好歹是皇后亲口许下的太子妃，虽说如今没封成良娣，可入府所住的桃花石就在后院中央，也算是昭示了自己的位置。穆清不过比自己早入府几日，竟敢让她迁居最西边的揽芳华，难不成是叫自己让贤？华棠一气之下把穆清赶了出去，换院子的事情，自然就作罢了。

　　穆清回去之后也不知自己是哪里得罪了新良娣，恹恹病了一场，稍好一些，穆清大着胆子求到了景麟跟前要换院子住，当时的景麟自然没心思听她那些小女儿心事，大手一挥：喜欢哪里就住哪里。穆清便搬去了琵琶洲，这揽芳华就这样空了下来。

　　蓁蓁醒来时只觉得四肢都暖融融的，刺痛僵硬的膝盖上裹了一层厚厚的东西，虽然活动有几分不便，但是却舒服得紧，鼻端还萦绕着一股淡淡的甜香。她还没睁开眼，又是一股睡意袭上来，蓁蓁轻轻地动了下头，却发觉自己满头的珠翠已被卸去，身下织物好像也比这几日用的松软了很多，她闻着这陌生的味道——我这是在哪里？

　　“这位——贵人的脉象缓而时止，止有定数，怕是身上有伤加上受了惊吓所致，不过眼下看来这个倒不碍事。只是腿上因为昔日就有旧伤，今日有寒气入体，怕是日后会有隐痛，这几日先请贵人不要走动，每日热敷三次，许能见效。”一个和缓的声音在外说道。

　　“有劳宋太医跑一趟，一会自有人送您出去。”另一个女子的声音接着说道，随后就是轻轻的关门声。

　　蓁蓁勉强着自己睁开双眼，下意识就要掀开床幔，却发现这上头的花纹竟然有几分熟悉，这是——

　　“姑娘您醒了，大夫说您现在不宜走动，这药刚送过来，奴婢给您吹凉了，眼下用是正好。”冷月送了宋太医出去，接过了外面小丫头送过来的汤药，见蓁蓁仿佛还睡着，便把药放在外间的茶炉上。她刚想寻个地方坐下，就见床帷里头有了动静，便把药端了过来，正想喂了蓁蓁服下，却听见一个有些发颤的声音从床幔里传了出来：

　　“姑娘，请你送我回御史府去，我，我不能在这里住着。”

　　冷月一愣，想起方才见到照临时他面色惨淡地交代：“车里这位是御史府的小姐，因在宫里身上有几分不妥，殿下让我送回来请宋太医给瞧瞧，还交代让穆良媛过来照应一二。这当口别人我也信不过，劳烦姐姐帮我顶一阵。”

　　御史府上的小姐？宫里？冷月是知道太子殿下最近心仪御史府的一位小姐，可人竟然当下就从宫里送到了自家府上，看来这位小姐是手眼通天，这才几日，就惊动了上面的二位。

　　不过主子们的事情冷月自知不该多问，听了照临的话便点了头应下，先把蓁蓁在房里安顿好，又请了宋太医来揽芳华。谁知宋太医刚走，这姑娘醒来的第一句话，却是要走。

　　冷月心想：许是她醒了之后发现在太子府上，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突地住进了心上人的家里，怎么都说不通。又是从宫里被殿下一路送回来，看那样子就是在宫里跪得狠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得娘娘的欢心。不过，殿下既然把她送了过来，她就得好好地把人留住，免得殿下回来见不着人，那就要冲她发脾气了。

　　冷月先把手上的药放在一边，好声好气地劝道：“姑娘您现在不宜走动，加上送您过来是殿下的意思，我们做下人的也做不了主。”她见蓁蓁支着身子摇摇欲坠，就上前将她半扶起来，身下垫了个高枕，叫蓁蓁能倚在榻上。又端过了那碗药，试探着上前问道：“请姑娘别为难我们这些下人，请姑娘先用了这药吧。是活血化淤的，对姑娘的伤也好。”

　　“不……我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方才发生的事情如潮水一样在脑中汹涌而来，蓁蓁只觉得头痛欲裂，周围一切都是模糊扭曲的，心底翻腾着无数念头，而她记得最清楚的，竟然还是那句诗：“碧玉小家子，不敢攀贵德。”

　　冷月有些无奈，端着那药不知道怎么是好，心底暗道：这照临请个穆良媛怎么去了这么久，这姑娘身份在这里放着，不尴不尬的也是难办。

　　蓁蓁挣扎着要下床，冷月在一旁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正焦头烂额之际，忽然门外传来了照临的声音：“良媛，里面请吧。”冷月像得了救命稻草，连忙放下药碗，福身道：“姑娘稍待，奴婢出去迎一迎。”说罢也不等蓁蓁回话，赶快就出去了。

　　穆清自那日莫名惊了华棠的胎之后，就一步也不敢多走，每日就缩在自己房中或者做针线或者描花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位良媛被禁足了。当照临传了太子的话过去后，把穆清惊得几乎站都站不住，倒是素九激动起来，给穆清好生打扮了一番，硬推着出去了。

　　照临在前面领路，只默默低着头，却听到跟在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慢，还夹杂着几声抽泣。照临实在没办法，只得转身回头查看究竟，却见穆清一脸梨花带雨，离他都快有一尺远了。

　　“良媛，您这是怎么了，太子殿下把这事托付给您，正是如今这府里就信着您啊。”照临心底也打鼓，不知自己殿下是怎么想的，偏偏让这位“照应一二”。谁不知这穆良媛平日里连话都不敢说，明明最早入府，见太子的次数却屈指可数，也不知殿下怎么想的，让她去照应萧姑娘，莫非是认准了她胆子小，不会出去乱说？可是看这良媛的架势，怕不是觉得委屈了不成？

　　穆清心里说是委屈，不如说是害怕，她就算再闭门不出，也得让身边的侍女出去提膳取物，而殿下和萧姑娘的事情早就传得满天飞，自然也飞进了她的耳朵。如今太子府上下都在议论这位萧姑娘入府之后能得个什么位分，到底那不能凌驾在华氏之上。穆清本就是个规制不住下人的，素九又担心她，每次听了什么回来都在她耳边喋喋不休：

　　“听说那姑娘是个孤女呢，自己一个人从大漠逃回来，都流落到药铺去了，结果被侍女当街给认出来，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听说就那样倒在咱们家殿下的怀里啊，良媛您说，一个大姑娘怎么就能拉得下脸来，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没有规矩。不过也是，没有几分手段，也哄不了咱们家殿下。”

　　所以穆清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应对那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萧姑娘，有人说她是天煞孤星，克死了全家换得自己的富贵；还有人说这姑娘和太子根本没有什么情谊，是萧家为了富贵硬塞到太子怀里的，太子根本不想要；更有甚者，还说真正的萧姑娘早就死在逃难的路上了，现在这位是只夺了舍的狐狸，这样才能迷得太子如醉如痴。她何德何能，又怎么能比得过这个神秘的萧姑娘？太子叫她去，说不定是要她的新宠好好在这个旧爱身上撒一撒气吧——虽然说，她穆清根本连“旧爱”都算不上。

　　只是穆清也没有胆子违抗太子的话，她一路上抹着泪，可终究还是到了揽芳华的门口。这院子穆清也住过几日，照临为她掀了帘子请她进去，穆清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怯怯地道了谢，这才进去了。

　　“良媛娘子安好。”冷月头一回对穆清这么恭敬地行礼，见穆清只是呆呆的，也不等她叫起，就自顾起身给穆清倒了一杯茶。

　　“萧姑娘？身上……身上可好些了？”穆清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甚至不敢看萧蓁蓁，生怕她真的像传闻中一样是个狐妖，仿佛靠近一点就会吃了自己。但既然太子说了要让自己“照应一二”，她总不能丢了太子的脸面，穆清鼓起十足的勇气，才挤出了这样几句话。

　　蓁蓁本来还想和那个侍女争辩一二，可身上没力气，终究还是让她出去了。片刻后，却又见一个女子被冷月引了进来。就算是隔着纱帘，蓁蓁也看得见，那女子衣着清雅，体态纤弱，挽了妇人发髻，身上妆饰也非凡品。她又见那个侍女朝这女子行礼，口称良媛，心底竟然升起一股无名火来。

　　这是什么意思，直接就要收她入府吗？这就算见过诸位姐妹了？穆景麟，算是我看错了你。我蓁蓁今生所求的，就是我命由我不由他，什么太子，什么皇家，我从来不稀罕。是我说了什么让你误会了？你口口声声许我的两心相悦，便是这样妻妾和睦的场景？

　　如果是这样，那你可是看错了我。

　　就算要将一生奉献给光明神，也好过如今这般——受人折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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