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景麟跟着沈恒往九州清晏那边走，一路上沈恒频频向后看，几次对上了景麟的眼神。这是有话要说？

　　快到九州清晏时，沈恒使了个眼色，旁边的侍从都被遣了下去。景麟停了步，准备听听看沈恒究竟要说什么，却被他一拉，两个人藏到了僻静的假山后面。

　　这是什么要紧话，还要遮遮掩掩地说。景麟心里挂念着蓁蓁，不欲多事，只想应付了琼林宴好早早回府。却看面前的沈恒迟疑了一会儿，这才对着他微施一礼：“殿下这些日子里最好留意下皇后娘娘的身子，今日之事，臣都听说了，娘娘先头性子……不是这样的。”

　　景麟还以为他有要事，听了这话，脸上挂了一丝一如往常的笑：“知道，母后是为了本太子好，今日不过是玩笑，玩笑而已。”

　　沈恒咬了咬牙，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殿下，有一件事臣必须要和殿下禀报。方才臣不止接到了皇上的旨意，还接了娘娘的一道密旨——娘娘说，让我肆机解决了那位萧姑娘，永绝后患。”

　　“母后这是——”景麟一下被那几个字抓住了，提起了心，口中酝酿半天，还是咽下了“失心疯”三个字。如今这样情况下，母后厌恶蓁蓁是自然，他今日把蓁蓁接进自己府里方面是为了找太医看伤，另一方面也是担心母后这几日为难蓁蓁，毕竟父皇救得了蓁蓁的性命，却管不了皇后去为难一个臣下的女儿。可是若是为了这一点事就让堂堂的御林军统领在京中行凶——这绝非寻常。就算是以沈皇后这么多年稳坐中宫的手段，真要杀了蓁蓁，也不该如此露相才是。

　　“我知道了，多谢你。母后头风去年发作得重些，开春还未大安，这事我会盯着。”景麟拍了怕沈恒的肩膀，算是承了他的情。固然借沈恒十个胆子也不敢按沈皇后的意思行事，但难免有人会犯糊涂。他得了这一声通报，心里也能有个数。

　　“臣相信殿下有分寸。”沈恒垂下了眼睛，两人仿若无事地从假山后转了出来，那几个侍卫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跟在了二人身后。景麟在九州清晏门口整了整衣襟，在内监悠长的唱名声中进了九州清晏。

　　这边昭明宫里，沈皇后跌坐在地，满脸是泪，连子衿子佩都不敢近身，旁的更没有那个宫女敢进来的。沈皇后还是直愣愣地盯着门口景麟离去的方向，越想越是伤心。她含辛茹苦瞧着长大的儿子，为了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庶女，就敢不认母亲了！回想当年，她好不容易得了景麟这个孩子，又正逢前朝权力交接的风雨之际，她一人支撑着整个穆府，还要照顾着幼小的景麟，整日里不得安歇。如今天天折磨她的头风，也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

　　可是，这么多年下来，她的夫君成了皇帝，她的儿子成了太子，他们却没有一个人想到要感激她的付出和辛劳，似乎只要她坐在这个皇后的位子上，就已经是他们给予她的最大的回报了。

　　不管是永熙帝或是景麟，他们都有太多自己想要的东西。可谁又来关心一下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她顶着这个皇后的名头，却连那个云姨娘也能给她甩脸子看，后宫里这么多嫔妃，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千百种心思，为了让这庞大的后宫显得波澜不惊，她费了多少心力、用了多少心思，又有谁知道呢？

　　沈皇后环视着临华殿，这是昭明宫里最华丽的大殿，一应布置，都是按她年轻时最喜欢的模样。就连最细微的角落，也有宫人天天抹拭，生怕落了一点灰尘，让她看了不喜。可是沈皇后现在看着那些漂亮的装饰和贵重的摆设，却只觉得那些东西都冷冰冰的，全在盯着她，让她感到毛骨悚然。

　　“让他们都走！走！”沈皇后挥着手，胡乱地呼喊着。子衿吓了一跳，又不能不问，她回头看了一眼，这才靠上前去，轻轻地问道：“娘娘说的是……”

　　“把这些东西都给我搬走！”沈皇后指着自己身边的百宝阁，声音嘶哑地喊起来，“给本宫搬出去！本宫不要看见这些东西！”

　　“这……”子佩看了看子衿，子衿点点头，子佩这才敢上去，两个人手脚麻利地把一整个百宝阁都搬空了。

　　“娘娘这是……”子佩抱着一对花瓶从子衿身边走过的时候，声音压得非常轻微，可那吓得快要哭出来的嗓子怎么听怎么怪异。子衿心里也忐忑万分，可沈皇后看起来又好像陷入了不清醒的状态，她也不敢叫外头的人进来侍候，只能先顺着沈皇后的意思来。看子佩那样子，子衿生怕她惹怒了沈皇后，这时候若是出了事，子佩还能保住命吗？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十分镇定，指挥着子佩把东西放在外殿的角落，悄声安慰道：“你别怕，娘娘这是气得狠了。你千万别顶撞娘娘，等娘娘气消了，再服侍娘娘用一次药，就会好了。”

　　“嗯。”子佩含着泪点点头。

　　子衿领着她回到内殿，百宝阁上已经空无一物，沈皇后站了起来，背对着她们，盯着那百宝阁沉默。整个大殿忽然沉进了一种可怕的安静之中，子衿子佩二人也不敢说话，站在沈皇后身后，心惊胆战地生怕沈皇后再发疯。

　　“子佩。”也不知过了多久，沈皇后开口了。那声音里少了一分疯狂，更多的是疲惫，是无法言说的复杂的哀伤。子衿和子佩都松了口气，看样子皇后这次发病应该过去了。子佩上前几步，俯身应道：“奴婢在。”

　　“白太医的药，茶房里还有没有？”沈皇后也不回头，就那么站着问道。

　　“回娘娘的话……”子佩偷着看了看砸在阶下的那一块药的残渣，小心翼翼地回道，“娘娘要用的话，奴婢上次抓的药还在，这就去熬。”

　　“不知道多备些么？”沈皇后有些不满。子佩吓得一哆嗦，沈皇后短促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罢了，你去，抓了多少药，给本宫全熬上。本宫头痛得很，这药当多用一服。”

　　子佩看着子衿的眼色，她也知道当时白敬巳交代了这药不能多用，但……子衿咬着下唇点了点头，子佩便行了一礼，出去熬药了。

　　临华殿中，只剩下了沈皇后和子衿。

　　沈皇后半天没有吩咐，子衿也只能躬身站着，一动不动地，心里却在胡思乱想。

　　从入冬沈皇后犯了头风起，就是从未有过的厉害。开始还只是偶尔头痛，别的都没有什么异常，可渐渐地沈皇后的脾气越来越大，对宫人非打即骂，好几个小宫女就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错就被罚到了浣衣局去。她和子佩是沈皇后的贴身侍女，挨的打就更多了。后来好不容易白太医开了方子来，每每用了药，沈皇后就能平静下来，理智也回来了。她便松了一大口气，以为等入了春沈皇后就能和之前一样，头风不治而愈，这种蹉磨也就该过去了。

　　可是她错了：沈皇后的头风不仅没有减轻，反而越发厉害，药也用得愈来愈频繁，现在一天一次都压不住沈皇后的邪火，虽说每次沈皇后犯病犯得严重了，她就把下头的宫女内监都遣到外面去，可这事瞒是瞒不住的。若是哪个嘴松的一下子把这事透了出去，皇后娘娘……还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昭明宫里吗？

　　子衿跟在沈皇后身边多年，对后宫人事也是略知一二。不说别的，若是沈皇后这喜怒无常的病症露了出去，德妃怕是第一个就要跳出来。到时候皇后有什么是非，连带着她们这些伺候的下人，还不是全都要遭殃。

　　就说这次……沈皇后发病的事，怕是在太子和万岁面前都遮掩不住了，这以后……万岁今儿是没发脾气，可若是以后这种事多了，万岁还能有这样的耐心一次一次地放过昭明宫吗？

　　子衿在那边越想越害怕，身子都簌簌地抖起来。平日里子佩总在她身边，人又胆小，免不了她得做那个拿主意的人。可现下子佩出去了，就剩她自己一个人在这儿，前前后后的事全都涌上心头，子衿手脚冰凉，低着头拼命揉搓自己的袖角。

　　“子衿，你过来。”好半天药还没来，沈皇后还是动都没动，只是开口叫了一声子衿的名字。

　　子衿从乱七八糟的臆想里回过神来，暗地里深吸了一口气，应道：“奴婢……奴婢在。娘娘有何吩咐？”

　　“本宫要吩咐你做一件事。”沈皇后慢条斯理地说道，那声音听起来并不像一个失去理智的女人，反而条理清晰得很，“你若是做好了，本宫自然重重有赏。但是，本宫吩咐你的这件事，除了你我之间，若是让第三个人知道了，本宫就砍了你的脑袋去喂狗，你可听清楚了？”

　　“奴……奴婢听清楚了。”子衿又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这才鼓起勇气应了沈皇后的话。

　　“这就好，本宫知道你一贯对本宫忠心耿耿。这事你办好了，本宫就放你出宫，给你找个好人家。”沈皇后笑了，转过身来，对子衿说了几句话。

　　子衿的瞳孔倏地放大了。她像是脚下生了钉子，半天都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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