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这是景麟第三次抱起蓁蓁。第一次是在太子府门前的初遇，那时他还怀疑过她是哪家的逃奴；第二次是在远鎏的生辰宴后，他借着醉意将她送回了御史府，连那时蓁蓁在他怀中无意的呢喃，他都记得一清二楚。而这一次，明知道父皇和母后都在看着，满殿的内监宫人都在看着，他没有请安告退，竟就这样在大承最严肃的地方抱着她走了出去。

　　他知道，这不是一个明智的做法，会让母后觉得忤逆，会让父皇觉得多情。国之储君定要克己复礼，无懈可击。

　　但那又怎样呢？至少，这一次他没有回避，蓁蓁还活着，这就够了。这是他穆景麟，大承储君认定的女子。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连心上人都护不住，又怎么敢说能护住万千子民？

　　从御书房到昭明宫的路并不长，景麟一路上在脑海中闪现的都是和蓁蓁寥寥几次相遇的画面。他不敢想，如果待他随父皇入殿只看到一具冰冷的躯体时，他会做出什么，他只能在心中坚定地告诉自己：蓁蓁会平安无事。

　　她并不像京中盛传的妩媚妖娆，一见之下就勾人心魄，甚至按照大承的闺训来说，都算不上知书达理，贞静和婉。她就是她自己，如同一汪碧水，看着澄澈见底，却又不知深几许，似乎没什么能让她这池水泛起波澜。她没有丝毫矫饰，也不屑于去遮掩自己的心情。

　　当时她还在萧记住着，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也不知道远鎏用了什么法子，她竟就这样跟着去了，妙云山上，她明知自己的身份，还就着自己的手吃了个丸子。更不必说那日在凌王别院的树林里的交心之语，句句仍在景麟心头。景麟从未在大承见过这样的女子，多一分则狎昵，少一分则骄矜，她就这样清清静静地在那里，一目了然，却又难以琢磨。

　　被景麟抱在怀里的蓁蓁从来没跪过这样冰冷坚硬的地方，昭明宫满地的金砖看着熠熠生辉，却寒透骨髓，击得膝盖旧伤处如针刺般疼痛。但是傀儡是不应该有痛觉的，在昭明宫中她一遍遍告诉自己。

　　直到她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但那声音唤的却不是她的名字，而是“母后”。是了，那毕竟是他的母亲，好像他父亲也来了——皇帝，应该还在教主之上吧？教主虽然大权独揽，但是若是几位长老发话，即便是至高无上的教主也要让三分。在祭祀仪典上，教主也要在光明神前俯首。可在这里，皇帝却是凌驾在所有人之上，皇帝说的话任何人都不敢违背，若是说句大不敬的话，那就是如同光明神一样的存在吧。

　　景麟是太子，那他日后也要成为光明神这样的皇帝吗？那自己又能算什么呢？连傀儡都不算吧，充其量是个做工粗糙偶尔博主人一笑的木偶——而已。

　　待蓁蓁缓过神来，发觉自己躺在一副宽阔的臂膀中，眼前是一条明黄色的绣龙，晃得她睁不开眼。她抬起手下意识地想抚一抚耳后的发丝，摸到的却是满头冰冷的珠翠，这才恍然：是了，她已经是御史府的嫡小姐了。这些珠翠还是琴窗为她亲手戴上，而现在，她又在哪里？

　　“弄疼你了？再忍忍，马上快到车上了。”一路上蓁蓁都缩在自己怀里，景麟以为是方才昭明宫里叫她吓到了，也不去吵她，只大步流星地朝宫门走。一路上的侍卫宫人皆俯身行礼，却无人敢向明显怒气勃发的太子出言请安。

　　蓁蓁从景麟的怀中朝周围看去，发觉这条路比自己来时那条更为开阔，边上两个带刀侍卫正单膝跪地，不敢抬头。景麟走得飞快，连她的鬓角都能感到一阵寒风。她听着景麟的问话，虽然仿若就是温柔，但敏感的蓁蓁还是听出了一丝她从未见过的冷意。

　　这就是皇权？蓁蓁看着周围伏在地上的人，莫名地想到了自己。当她做着那高贵的圣女的时候，也从没有人敢直视过她的脸——不，甚至连她的衣袖怕都没有几个教众看到过。而景麟——不正是这天下至尊至贵之人吗？昭明宫中的皇后可以轻描淡写的要自己的性命，可在皇帝面前也要战战兢兢。太子殿下说过要许自己并肩之位，若是自己日后真的坐在了那个位置上，也要如今日这样，因着一点不顺心意的事情就轻巧取人性命吗？

　　不……那和从前，有何分别。蓁蓁强迫自己放下这个念头，这才发觉自己竟然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躺在景麟怀里。想到了那日从凌王世子生辰宴回来之后的种种传闻，蓁蓁不顾腿上刺痛，挣扎着要下来。

　　“蓁蓁，别闹。”景麟此时也是神游物外，一时间竟让蓁蓁差点挣脱了出去。见怀中佳人不安分，景麟还以为是自己弄痛了她，忙松了松手上的力道：“你腿上本来就有旧伤，御史府传太医不方便，你先回我府上找人看看，莫留了病根。”

　　太子府入宫的马车就在宫门处等着，景麟也没有心情打听到底是哪辆青布小车把蓁蓁接进了宫，直接就朝着太子府上的马车走去。

　　蓁蓁一愣，当下便硬撑着要从景麟的怀里往下跳。她挣扎得太厉害，景麟生怕又伤着了她，无奈只能松手。

　　蓁蓁立在了景麟对面，四目相对，一时两人竟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殿下。”

　　“蓁蓁？”

　　景麟虽然放下了蓁蓁，可见蓁蓁站都站不大稳当，也不能让她摔了跤，还是伸手半扶半抱着她。见她和自己同时开口，景麟不禁莞尔：“客套什么，你先说。”

　　“蓁蓁谢过殿下救命之恩，只是……我是不祥之人，不敢攀贵德。”还在萧记药铺的时候，云儿见世子府的人几次送东西过来，就拿这个打趣她，蓁蓁被她捉弄得狠了就反将一军，问她是不是自己心悦世子不敢说才日日推自己出来，谁知萧云儿却难得地低眉顺目了一次，吟了句诗出来：“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

　　蓁蓁当时只觉得平日里不爱读书的云儿也会吟诗了，倒是喜大于惊。可今天，再度念出这句诗来，她只余了满心苦涩。

　　的确，她并不是什么“碧玉小家女”，但……“不敢攀贵德”的心，是一样的。

　　景麟闻言一凛，有些不敢置信蓁蓁话中的意思，难不成，方才在昭明宫中，她真的被吓到了？可是刚刚临华殿里被那样为难，也未见她脸上一丝惊惧神色，怎么突然——

　　“蓁蓁，今天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母后……母后说不定就是想吓吓你，而且父皇也说了，要给你父亲补偿。我明天就去请旨，你放心，我——”景麟竟语无伦次了起来，也许是因为他看出了蓁蓁的坚定。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请下来这道旨意，但此刻只要能改变蓁蓁的心意，让他说什么，他都是肯的。

　　蓁蓁的一根手指抚上了景麟的嘴唇，面上无喜无怒，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景麟定定地看着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目光一转也不转，露出一丝企盼之色。

　　蓁蓁望着他的眼睛，那双眼里的深情和痛楚让她觉得自己难以承受。可是，难道她的心里就不痛吗？若不是为了他，她如何会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呢？

　　“殿下待我的心，我从来都是知道的。只是……”不知是情绪波动还是在殿中跪得时间太长，蓁蓁这一句话强撑着说了一半，整个人忽地软了下去。景麟慌忙伸手扶住了她，将她抱上马车，正准备回府，却听见后头远处有人气喘吁吁地喊着“殿下留步”。

　　“回府！”景麟此刻谁也不想理会，喝了一声，却不见外头有动静。照临大着胆子掀开车帘，拼着挨主子的瞪，带着为难说道：“殿下，后头是沈都统追上来了。”

　　听见沈恒的名字，景麟再气，也只能先下了车。毕竟他刚“忤逆”了沈后，要是再下了沈家人的面子，明日怕是京中真要传出太子不孝的名声来了。更何况，沈恒掌着御林军，来追他十有八九是奉了圣意，难道父皇要对蓁蓁——

　　“参见太子殿下。”沈恒利落地行了个礼，见景麟左手抬了抬示意他起身，右手却有意无意地拉了下帘子，再想到自己接的差事，心中不由得苦笑一声，“皇上命臣，即刻护送殿下赴琼林宴。”

　　“即刻……父皇没有旁的旨意了吧？”景麟这才想起还有琼林宴这么一茬事情，恩科是国之大事，自己既然今日都上了朝，自然是逃不掉，只是蓁蓁一人回去，他怎么放得下心？

　　沈恒见车中并没有动静，心中猜到几分，忙接着说：“皇上只吩咐请太子殿下即刻动身。”

　　景麟点了点头，叫过照临吩咐道：“你带着车回去，不必等本太子了，一路上好生伺候着，把姑娘还送到揽芳华去，让宋大夫好生瞧。你亲自在外头守着，不许让别人打扰，旁的待本太子回来再说。”景麟想了想又吩咐道：“倒是可请穆良媛过去照应一二，她是个知道分寸的，不会多问。”

　　照临二斤黄连在肚里，苦着脸应了下来，心道：这好歹是没出阁的姑娘，就算满京城都知道这是咱太子府的人，您就这样大张旗鼓的带回府就算在不惊动旁人——罢了，自己还是先想想怎么瞒住那位华良娣吧。她若是知道了，闹得满城风雨，自己身上这层皮怕是都要让太子殿下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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