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昭明宫里的剑拔弩张无人知晓，而始作俑者太子殿下眼下正在御书房陪着永熙帝看折子，等着随赴琼林宴。今科所录的大都是官宦子弟，多少和皇家都沾亲带故，故特意设在九州清晏上。

　　九州清晏是一座建在湖边的高台，去年永熙帝过寿，工部原想奏请在此地建清晏园贺寿，不过后来被驳了，银子据说都抚恤了边疆将士。不过景麟昨日特意到此看了陈设，还是发现九州清晏被重缮一新，加了宝顶立柱，处处鸟语，满眼花香。

　　也不知道这银子分到每个士卒手里能有多少，一个银角子还是几枚铜子？今日上朝，大小官员都知道今日是琼林宴的日子，自然各地都是风调雨顺，回奏的也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事，永熙帝也会意地早早地就让他们各自散去，这些官员还要回去提点自家的新科进士一会儿如何博得圣上青眼，怕是在朝也是疲于应付。。

　　令人无奈，但也是常态。

　　景麟见今日散得早，朝永熙帝行过礼刚想回府，却被永熙帝叫住：“太子陪朕去书房看折子吧，到时辰和朕一块去琼林宴。这批里面青年才俊不少，日后你总不能还指望着朕手下这批老骨头。”

　　“父皇春秋正盛，眼下还轮不上儿臣操这个心。”除了邵攸，景麟对这批进士都没什么好感。他自己府上的清客还应付不过来，若真有哪个新科进士昏了头想投到他的府上，那也定要是石沉大海。

　　先头永熙帝还怀疑过，太子府上真是如铁桶一般，真就一个朝臣也不结交？永熙帝不禁要想，太子是不是韬光养晦，或者是刻意博名。他也曾多方找人查探，后来在暗探含糊其辞地回奏中终于领悟到，太子不是要博什么名声，景麟真的是怕麻烦，或者不如说——懒。懒得领差事，懒得见朝臣，甚至连后院都懒得多去，连个专宠的侍妾都没有，每日似乎就是在书房写写字听听曲子，或者拉上远鎏他们喝喝酒行行令，永熙帝发现景麟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让他看折子和看折子戏似乎都无甚区别。

　　某种程度上说，上位者，的确需要无懈可击。可是自己这儿子——难道真的是下头传的那样？永熙帝想，不如给他刻个章算了：“大承第一无聊人”。

　　永熙帝心中暗叹了一声，也不理儿子，径自往书房走，景麟只得认命地在后头跟着。

　　说是看折子，自上个月永熙帝拿了个由头罢了那个翻郊田献媚的豫章太守的官，各地官员都安分了许多。景麟随手拿了本请安折子，一边喝茶，一边在心中感叹这位官员也是“文采卓然”。

　　“给朕说说，你手里那本写的是什么？”永熙帝见太子在下首拿着折子不住地点头，若是边上再放一盘点心，手里多把扇子，不像太子，更像是在点戏的清客，心里也有点好奇，不知太子是看着什么好玩的，便出言问道。

　　景麟前些日子主持春闱，几乎日日都泡在宫里，有时到了午膳时分永熙帝见他还未走就唤他过来一起用膳。景麟本就不是拘礼的性子，时日长了在这御书房也自在了许多，听了永熙帝的问话，他只是微微欠了欠身便答道：“回父皇，是河东郡上的请安折子，上个月霜冻受灾的三个县的钱粮都按照上封朱批的意思减免了，当地百姓叩谢父皇恩德，其余没什么要紧的。”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不过这郡守文采倒是不错，而且看来河东纸价最近不高。”

　　永熙帝听了那句“没什么要紧的”刚想呵斥，在这个儿子眼中好像没什么事情是要紧的——不过年前京中的流民他倒是上心，也罢，心里到底有百姓就够了。听到后面一句，永熙帝反倒是气笑了：“胡闹，这郡守是永熙八年的恩科探花，当年的琼林宴上临场应制诗的序就是他临场做的，当年也算名满天下的才子。今科却不知谁能得了这个彩头？”

　　“儿臣倒是看过今科的卷子，对储状元那一诗一赋颇有印象。诗赋写得是格高意远，策论也是凌云健笔，到底是父皇慧眼识人。”

　　永熙帝听后却不同意地摆了摆手：“若单论策论还是那探花的文章更平实些，理辞得顺也就罢了，那么多奇文瑰句，说穿了也不过是怡情。那探花听闻先头屡试不第，大约就是吃了这个亏。”

　　“父皇说得是。”景麟心中暗想，那探花是个无根无靠的寒门，怕是没银子上下打点吧。他自诩这次春闱问心无愧，但下头人有没有做了什么——他自己也叫不准，所以也没什么好说，喏喏应了就是。

　　永熙帝对这次春闱的结果还是颇为满意的，于是看着主持春闱的太子仿佛也更勤勉了几分，御案上的折子并无什么十万火急的要事，便站起身来在殿中活动筋骨，景麟也只得放下手中的茶水陪着起身。

　　“麟儿，过了今年七月的生辰你就弱冠了吧。别看你二弟小你一岁，他家的世子可都要入浩然轩读书了，前头好像还没过几个女孩子。你这府上除了华家那丫头怎么迟迟没有动静？不是朕说你，你府里也该进点新人了，朕可等着抱皇孙呢。”景麟站起来就和永熙帝差不多高了，举手投足间更是有乃父之风。永熙帝慈父心大起，随口问道。

　　景麟一听这话，登时头大如斗。自昨日从皇后宫中出来，他脑中就一直念着蓁蓁，自己直到现在才遇见真正倾心的女子，无论如何，断不能负她。瞥见今日永熙帝看着心情颇佳，景麟突然生出了一个有点大胆的念头：父皇正欢喜自己，又明言要抱皇孙。自己若是此时提出来要娶了蓁蓁为妻，若是父皇下旨，就算是沈皇后也不能阻拦。况且，华家如今的势力父皇自然清楚，而父皇也比任何人都忌讳外戚专权——就趁现在大好时机，此时不提，更待何时？

　　“父皇，儿臣……”景麟斟酌着开口，想探探永熙帝的口风，却见平日里四平八稳的张德全从门外躬身进来，小跑着赶到了永熙帝跟前。照理，永熙帝和太子在书房议政，不是走水或者兵变这等十万火急的大事，未经传召绝对不会随意入内，张德全又是跟在永熙帝身边的老人，这等事当不会错。看张德全一脸焦急之色，永熙帝的脸色也变了，景麟自觉地停了脚，心里还有些懊悔，方才若是开口快一些就好了，下回再找机会求永熙帝的恩旨，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景麟往后退了，却见张德全目光古怪地朝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声音虽然不高，却足够让景麟听到：“万岁，昭明宫那边的宫女来传信，皇后娘娘那边要了鸩酒，要赐死萧家的姑娘。”

　　“什么！”景麟一听大惊失色，也顾不得什么御前失仪，上前一个健步抓住了张德全的领子，几乎把他提了起来，“哪个萧家姑娘，可是萧御史家的那位堂小姐，拦下了吗，因着什么！”

　　“殿下，殿下您——”张德全也是听子衿说了个大概，本来若是皇后要赐死宫妃，只要不是身怀六甲或者宠冠六宫，张德全也没胆子为这等事冲撞圣驾。毕竟皇后是后宫之主，母仪天下，如何处置一个没有品级的臣下家的女儿实在没必要污了皇上的耳朵。但子衿绝非不知分寸之人，从昭明宫跑到御书房已经算是越轨了，张德全便多嘴问了一句：“那姑娘是到底是什么人，是说错了话惹得娘娘不开心？”

　　“太子昨日要许以正妃之位，娘娘没准。”子衿的话刚出口，张德全下一刻就推开了御书房的大门。

　　不管以后事情如何，太子认下的太子妃若是折在了皇后宫里，怕是要翻天啊。

　　永熙帝从未见过太子这般模样，皱着眉头要叫人拉开太子。景麟从张德全快被憋死的声音中听出了两句：“是萧大人家的那位”……“子衿姑娘拦下了，一时半刻还送不过去”，景麟也不管他接下来还要说什么，一把松了手，直挺挺地跪在永熙帝面前，不住地叩头。

　　“求父皇下旨让母后收回成命，儿臣求父皇下旨，让母后收回成命！”

　　“给朕起来，堂堂一个太子，为着一个女人，这是什么样子。”永熙帝见太子额角青筋暴跳眼睛通红的模样，皱了皱眉，连拖带拽地将他拉起来，训斥了一句。太子和萧家堂小姐一见钟情的事情永熙帝也有所耳闻，还是花朝节第二日御前会议上谢绍安当个笑话给永熙帝讲的，永熙帝当时也是一乐，无非就是儿子长大了，看中了个女孩子，随他去。可看景麟刚才的行径，明显是动了真情的。永熙帝心下暗自怨皇后多事，就算那姑娘有不妥的地方，罚了就是。萧茂野也是一个铮臣，好端端的，萧茂野家里的女孩子在宫里就莫名没了，自己在前朝脸上也不好看。

　　永熙帝是武将出身，力气颇大，一拽之下景麟跌了个趔趄。他稳住了身子，又深吸了几口气强自保持清明，可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发颤地问着张德全：“你可知道娘娘……究竟是为着什么？”

　　“回殿下的话，听闻是娘娘起初要收那姑娘为义女，那姑娘不从，娘娘就以抗旨论要赐死。”张德全小意看了永熙帝一眼，这事按理说的确是沈皇后的不是，不过若是没有太子这层干系，赐死就赐死了，毕竟这也算折了天家体面。可是见太子如此反应，张德全暗自庆幸自己赌对了，毕竟这心上人变妹妹——唉，既然娘娘给了这等体面，就说明这个姑娘是个好的，可是又因着什么非要这等釜底抽薪的办法？

　　“荒唐！胡闹！”景麟心急蓁蓁眼下如何，永熙帝却在一旁重重了拍了下御案，也不知这一声是说景麟还是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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