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因着皇后说要她入宫，蓁蓁夜里睡得颇不安稳。晨光照进来的时候，蓁蓁不待琴窗来唤，就醒了过来。

　　她躺在那儿，静静地看着锦帐上绣的缠枝花，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仿佛她还在萧记药铺，似乎再过一会儿就能听见楼下伙计放下门板的声音。她开始想念萧云儿，那个有调皮而天真的女孩，如果七狱的人没有找上自己，她应该会在老掌柜的撮合下嫁给某一个陌生的男子，他或许是个郎中，或许是个药材贩子，又或许是某位街坊掌柜的儿子，她要学会洗衣做饭，侍奉公婆，然后会有自己的孩子，不止一个——

　　坦白说，蓁蓁很难想象她会过上这种生活，这种所谓的贤惠，所谓的相夫教子——蓁蓁自认做不到。

　　“圣女”在普通埃塞克教众的心里就是光明神的化身，是至高无上的存在，是神谕和教谕的传达者；然而蓁蓁经过那么久的“教训”，已经清楚得很，在教主眼里，她只不过是一尊不需要独立意志的傀儡。她花费了那么多时间去研习礼仪，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练得完全符合教典上的要求。她付出了那么多代价，得到的就是，只要她想，她的举手投足都可以做得像被人牵在指间的木偶一样——无懈可击。

　　所以，在萧记的生活让蓁蓁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人间烟火，而在御史府她也并没有一步登天的感觉。她也不那么在乎景麟是不是太子，那个身份于她来说，并不重要。他只是一个她真心爱上的男子，无关身份，无关地位，她所求的只是前半生都未曾拥有的随心所欲。

　　可是他依旧是尊贵的太子，所以或许她永远也得不到她想要的倾心，和她想要的随心所欲……

　　琴窗在外头轻声唤了“姑娘”，蓁蓁应了一声，琴窗便捧了巾栉来侍候她梳洗。蓁蓁刚刚打扮完毕，方氏就带着人从外头进来，给蓁蓁送了一套珍珠头面，叮嘱道：“这是母亲当年的陪嫁，你这是进宫，可不能太随便了。”

　　蓁蓁点了点头，方氏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奶娘，又含着忧心嘱咐道：“我的儿，皇后娘娘若是未叫起千万不要抬头，问什么答什么，旁的就不要多说了。宫里规矩大，昨日母亲让章嬷嬷教给你的千万记住了，入宫后，万事都要小心。”

　　蓁蓁点头应了，看着方氏焦虑的模样，心中微微浮现一丝暖意。蓁蓁不知她是真担心自己还是担心萧家，但方氏终归是好意，便还是轻轻地嗯了一声。琴窗站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给她戴上那副头面，蓁蓁错觉自己仿佛还是在教中——每次大祭之前她都要这样被人摆布好久，七十二套大小仪程每次都不同，在祭台上更是连每一步先迈左脚还是右脚都错不得。与此相比，昨儿方氏派来的昨晚章嬷嬷所说的那些入宫后的规矩，反而是小巫见大巫了。

　　刚刚装扮停当，外面已经有人来报说宫里的马车到了。方氏追着一直送到了大门口，这才回了府内，时不时忧心忡忡地向外看，不知道蓁蓁何时才能回来。

　　蓁蓁上了那马车，一路无言。琴窗身份太低，不能随她一起来，因而直到外头驾车的内监突然出声唤她，蓁蓁 才从沉思中惊觉：“萧姑娘，这就下车吧，教习嬷嬷还等着您呢。”

　　“知道了。”蓁蓁应了一声，如章嬷嬷所说给那小内监塞了一个荷包。那小内监眉开眼笑地接了，领着她从一道小门进了宫城，走到一座小院里面。院子里站着一位内监领着一个嬷嬷迎了过来，那小内监行了一礼就退下了，独留蓁蓁与二人相对。

　　那内监正是皇后宫中的赵青，得了皇后的吩咐，要先瞧一瞧这位萧府小姐是个什么模样。长相自不必说，一来宫中不缺美人，二来自然是太子殿下看中的也差不了，不过赵青偷眼看着，觉得这位小姐倒是有几分羸弱，莫非太子殿下就喜欢这种弱不禁风的？就是看着不易生养啊——当然，这句话他只在心里过过，可不会跟沈皇后说。

　　蓁蓁行了礼，赵青一甩拂尘，心里又嘀咕起来：一个旁支皇商家的姑娘，都能步态从容端方，初次进宫也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就算是县主、郡主一类的人物第一次进宫也难免要瑟缩些的，看来这位萧家姑娘还是有些气度的。虽然是个皇商的出身，却给教养得不错嘛。赵青接了蓁蓁的礼，抬手做了个让的姿势：

　　“萧姑娘在家里虽也学过规矩，但宫里的规矩自然与外头不同。姑娘是头回进宫，皇后娘娘恩典，特意派了孙嬷嬷来带领姑娘演礼。待姑娘对礼节掌握得万无一失了，孙嬷嬷自然会带小姐觐见皇后。——姑娘这就里面请吧。”

　　蓁蓁俯身，看到了脚下踩着的已是宫中的万字纹方砖，突然一个强烈的念头倏然浮出在脑海：原来她已经在宫中了。

　　十天前她还是萧记药铺的养女，五天前她还是投亲御史府的孤女，而今日，她已经变成了朝廷重臣家的嫡小姐，要面见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这一切，仿佛是在做梦。那个来自七狱的神秘人，为什么要特意给她这样一个身份？

　　是同为逃亡之人的惺惺相惜？不可能，七狱逐利，况且自己与他素不相识，将她捧得这么高，他又有什么好处？蓁蓁忽然间身上一颤，这一切都太过顺利，顺利得可怕——她的身份不由自主地越来越高，越来越引人注目，若是……

　　蓁蓁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可还未来得及细想，就被一个声音打断了：“萧姑娘，娘娘还在等着，奴婢今日就捡重要的说，姑娘可要记清楚了。”

　　蓁蓁强自镇定下来，眼下最重要的，是要先把面见皇后之事安然度过。她向着孙嬷嬷行了礼，道：“谢过嬷嬷。”

　　孙嬷嬷是宫中的司礼女官，平日里专管调教刚入宫的宫女。这回接到沈皇后的旨意，孙嬷嬷原本以为一个皇商的女儿，虽然有几分颜色勾引了太子，可这等小家子若想入得贵人的眼，并不是临时抱佛脚能成的。这么一想，还暗自担心了一阵，若是没把这丫头教导明白，让她在昭明殿上失仪，自己怕是也脱不了干系。

　　孙嬷嬷转眼一看，见蓁蓁神色清冷目光游离，便打定了主意要叫她好好吃一吃苦头。她也不管蓁蓁是不是在走神，便自顾把面见皇后的全套进退叩拜礼仪演示了一遍，然后面南而立：“请姑娘照着来一遍。”

　　“知道了。”蓁蓁依言照做，从在门外的侍立到入殿，叩拜，叫起，落座，起身答话，告退一套下来，竟是游刃有余。那孙嬷嬷原本是抱着看戏的心态，到后来却不由得惊得瞪大了眼睛。她只说了一遍礼仪规程，还故意没有与她交代要点，可蓁蓁全套做下来却没有丝毫错处，不仅如此，那举止从容中带着贵气，每个动作都是恰到好处，挑不出一丝毛病。蓁蓁回身时恰好吹过一阵微风，她的衣带飘飘摇摇，竟让孙嬷嬷有了神女下凡般的惊艳。

　　“姑娘在府上可演过礼？”孙嬷嬷一扫之前的轻蔑，话语中带上了恭敬，试探性地问道。皇后是昨日才刚刚下旨，而萧家姑娘身上这种气度却绝非一日两日可以养成。

　　蓁蓁轻轻颔首，当她彻底意识到自己如今身处何地之时，她就又将自己变成了一个高贵的傀儡，只不过，这一次牵着她的不是光明神，而是萧家嫡女萧蓁蓁的身份，是她对景麟的期望和爱。

　　孙嬷嬷见后，更觉得这姑娘不是凡品。不过和宫中贵人身上的雍容华贵不同，萧家姑娘身上的是一种不是人间烟火的疏离与清贵，再加上这等品貌，也难怪太子殿下喜欢。只是听说这姑娘出身皇商之家，怎么会教出这种高贵的女孩儿？难不成还真有海外仙岛，把姑娘送过去辟谷修炼，吸风饮露？

　　“姑娘在此间稍等，奴婢这就去回禀娘娘。”眼下也不是问的时候，孙嬷嬷压下心中的疑惑，向蓁蓁微施一礼，便朝着昭明宫正殿走去。孙嬷嬷心里想，这姑娘如此不凡，想来等太子进宫，她至少是个娘娘。此时自己示个好，以后也错不了。

　　这时候沈皇后刚服过药，正在里间临帖。她听闻孙嬷嬷求见，心底下还纳闷了一下莫非是这个姑娘不服管教，或者朽木不可雕，怎么孙嬷嬷这么快就回来了？果然是商人家的女儿，上不得台面。沈皇后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是临完了一阙花间词，方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孙嬷嬷向沈皇后行了礼，回禀道：“娘娘，萧家姑娘的礼仪已然周全，娘娘看何时召见。”

　　“这么快？看来萧家是铁了心要送姑娘入太子府啊，昨夜没少下功夫吧。听赵青说，御史已经把她过继成嫡女了？”沈皇后接过子佩送上的茶，随口说道。

　　孙嬷嬷想了想，还是没有居功，加上心中也实在纳闷，便如实回道：“娘娘，依奴婢看，那位萧姑娘当是自幼习礼。不然，以她对礼仪的熟稔程度，一夜之间绝到不了如此火候。”

　　“哦？那本宫可更要见见了，皇商的女儿，难道在家里还会教导宫礼不成？”沈皇后先头听了赵青的回奏并没有感到惊奇，毕竟能让自己儿子口口声声说非她不娶的女子也不能是凡品，不过说穿了，就是个皇商的女儿，许是性子对了景麟的脾气罢了。可此刻连老成的孙嬷嬷都下了这样的评断，沈皇后不由得对这位“萧蓁蓁”有了几分兴趣。

　　“那就让她进来见见吧。”

　　得了沈皇后的命令，便有人领着蓁蓁到了昭明宫。这一路上处处雕梁画栋，她跟在两名传话的宫女后面缓步走着，心下却在想着，沈皇后会是一个怎样的人，又会问些什么，宣自己入宫和景麟又有多大的关系，若是问起自己又该如何解释那晚的事情。这些问题都还没想出答案，里头的大宫女已经出来唤蓁蓁的名字了。

　　“民女萧蓁蓁叩见皇后娘娘，愿娘娘长乐无极。”蓁蓁借着一瞥之间看了一眼这大殿上大致的模样，提了口气，缓步至前，低头叩拜，目光安稳地放在地上的两手之间。

　　沈皇后在凤位上接受众人行礼已经有足足二十年，无论是宫妃诰命还是宫女奴才，每个人的礼节其实都有细微的差别。比如，同样是宫妃，德妃在大典上朝凤位行礼的时候每次都是最后低头，而贤妃则是一丝不苟地将身子俯到地上。沈皇后身边的子衿等子衿贴身宫女行礼就会比外头的宫女快上那么几分。人人或者惧怕，或者有所求，或者是不甘心，所想的不同，自然会在动作上表现出来。

　　而萧蓁蓁从进门到行礼，动作行云流水也就罢了，沈皇后却在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动于衷，好像眼前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折子戏。沈皇后能够感觉到，她不怕自己，也不敬自己，似乎凤位上坐的是谁都与她无关。

　　沈皇后心中升起一丝奇怪的感觉：她真的只是皇商的女儿吗？

　　“起来吧，赐坐。”

　　沈皇后细细地打量着萧蓁蓁。她无疑是个美人，但和其他京城贵女不同，她身上少了一分从小众星捧月出来的骄矜；却也不是沈皇后想象中的小家碧玉，寻常人家出来的女儿在皇家威严面前不可能这般淡定。沈皇后不禁对这个有些神秘的姑娘多了几分兴致：“你叫蓁蓁？是哪两个字？”

　　“回娘娘的话，民女的名字是桃之夭夭，其叶蓁蓁的蓁蓁二字。”这是在府上就教好了的答案，蓁蓁不过原样学舌出来，如同她当年复述那些虚无缥缈的神谕一样。

　　连在一旁伺候的子衿这时都看出来了，这姑娘打从进门这一刻起，心就没有起过一丝波澜。她仿佛不是在皇宫里，这满殿的人仿佛都不存在，天地间没有人入得了她的眼。可她在仪程上又偏生让人挑不出一丝礼来。可听着外面的流言，凌王府世子生辰宴之后，已经传出、什么醉卧美人膝的话头来了，太子据说是抱着这姑娘亲自送回的御史府，这着实……

　　连沈皇后都被蓁蓁的冷静弄得有些疑惑，不知她是故作镇定，还是天性如此。不过想到自己的儿子，沈皇后忙回了心神，今日不论这姑娘如何，她怕是都要棒打鸳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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