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萧靖给蓁蓁解了围，却也没像蓁蓁以为的那样会与她说些什么，只是将她送到了屋子门前，深深望了她一眼，然后一笑而去。倒让以为萧靖别有目的的蓁蓁愣了半晌。

　　萧郁让蓁蓁出丑不成，京里倒是慢慢地传开了，御史府上新来的一位堂小姐，性子冷淡，擅琴，和那个脾气激烈的萧小姐不对付。闺阁中日子过得缓慢，闲话却是传得很快，不多时，倒是有女孩儿的朱户里，无人不知了。

　　萧郁因场合闹得太大，最后被方氏提了回去教训了一会子，又拘着她在房里读书习字，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才给她放出来。萧郁经此之后蔫了不少，也不盯着蓁蓁炸毛了，路上遇见她，不过没精打采地敷衍一句“堂姐”，就各走各的路。蓁蓁终于过得安生，除了时不时在府里各种地方撞上萧靖看着她的目光，倒也没有更多值得担心的事。

　　从她进了御史府，来自七狱的神秘人再也没有找过她。蓁蓁担惊受怕了这么多日子，也渐渐地放下心来。有时她也想，许是因为御史府上毕竟是高门大户，不比她从前寄居的平民百姓家里那么好进？不过也就是想想罢了，她可乐得过这样平平淡淡的日子，虽说她是个冒牌，不过这冒牌的日子实在过得太舒服，蓁蓁有时候几乎会忘了自己和萧家并无关系的事了。

　　如果她真是生在此处，哪怕只是个庶女又怎么样呢？那些最糟糕的事，她早已经历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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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十二，花朝节。

　　百花生日，京里的习惯是让女孩儿家们到外头山上去游玩一番，带着自己亲手剪的五彩纸挂在树梢花枝上，称“赏红”。这一日也有还没成家的少年俊彦把臂同游，若是和女孩儿家有看对眼的，也许能成一番好姻缘。

　　这种热闹，远鎏是不可能不凑的，自然也要扯上邵攸和景麟一起。景麟也就算了，邵攸自从万寿节后就天天坐在家里“读书”，远鎏叫了他几次都叫不动，这回还是带着景麟一块儿亲自上门去把邵攸拉走的。景麟知道邵攸的心事，可也希望他能出来散一散，因为尉犁使臣至今仍然安安稳稳地住在驿馆里。景麟虽然免不了五日一朝，可也没听见有什么动静，只是担心看这个架势，尉犁人不带走一位公主是不会罢休的。

　　妙云山脚下已经停了好几家的马车，贵女们沿着长长的步障赏花玩叶，不时传来银铃一样的笑声。邵攸仍是那副恹恹的样子，远鎏暂且顾不得管他，先把景麟拉到身边来，搭着他的肩膀往马车群里指了一指：“皇兄，你瞧见了没？那是萧御史萧大人家的马车，看来他家的两位姑娘今天也来山上了。”

　　远鎏故意咬住了“两位”那个字眼儿，就等着景麟发问。景麟偏偏不问，促狭般地一把把他那捣乱的胳膊从肩膀上拍落：“今天说好是陪邵攸上山散心，你在这儿瞎瞄什么？走了走了。”说罢，他也不管远鎏有没有跟上，自己先背着手慢悠悠地上山去了。

　　其实，哪里能没有注意到呢？京中传言起来的时候，他很快就知道了。

　　原来她是萧家的女儿。

　　虽说上次相见已是几月之前，但她的音容仍仿佛昨日一般就在眼前。景麟清晰地记得她有一双如水般潋滟的眸子，当她笑起来时，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会有波澜荡漾。

　　他不是不知道她曾栖身在一家小小的药铺里，也不是没有想过，从那封信送去后她便杳无音讯，他是该去探问的。可是，每次想到那次宴后几乎可以算是不欢而散的场景，景麟又觉得，自己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去见她呢？

　　这么一拖再拖，虽然佳人笑貌时时浮现眼前，却仿佛越来越没了相见的理由。

　　直到景麟听到那个遍布京城的传闻，那个御史府上的无双美人，那位堂小姐。

　　上一次他们相见，亦是在妙云山上，一见如故，再难忘怀。景麟望着漫山遍野的桃花，突然心里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他向山上望去，在层层叠叠的步障之间，他仿佛看见了一抹鲜红的颜色倏然而逝。

　　景麟突地大步向前，把闷闷不乐的邵攸和完全搞不清眼下状况的远鎏都丢在了身后。远鎏目瞪口呆，叫了半声“皇兄”，突然想起自个儿方才指的那辆马车，顿时就哑了。他看着景麟的背影，觉得有些好笑：看上了人家姑娘就直说看上了，难不成还有人能抢得过皇兄您？这遮遮掩掩的，也不知道是在顾忌些什么，亏他当时还巴巴地把人带来山上，现在看来，说不定这两人私下早有言语了吧！哼，皇兄这嘴也是够严的，就这还亏了他一盆牡丹去，若是早知道，他才不把那盆花送到萧记去，一边一朵摆在简璧的桌子上岂不是美极了？

　　——远鎏啊，你皇兄隔三差五还要上朝，并不是人人都能和你一样每日里只顾风花雪月啊。

　　景麟一路追着那熟悉的倩影，一路上拂落了不少花瓣，他也顾不得拂去，只是凭着胸中一点意气和不知道何处来的信心，顺着小路向上攀登。

　　他知道，她一定在那里等着他。

　　南坡的梅林里花都谢了，因而也很少有人来。景麟踏着初春的嫩绿色，走近了迎翠亭。

　　那是他们当初赏过梅花的地方。景麟一抬头，便看见一片盈盈的翠色中，立着一个亭亭的人影。

　　他便笑了。他就知道，这是只属于他们的默契。

　　“萧姑娘。”景麟开口唤了一声。立在亭子里的蓁蓁陡然听到这一声，不敢置信地回了头，于是，就这样映进了一双满含笑意的眼眸。

　　他走近她，二人的影子在亭里遥遥地交叠。景麟又唤了一声“萧姑娘”，还想再说什么，却突然被伸来的一根细白的指头按住了唇。

　　“蓁蓁。”她扬起了颈子，露出天鹅般优美的弧度，“殿下可以……唤我的名字。”

　　“蓁蓁。”他含着笑意唤，看着她的脸颊上因为羞涩，给肌肤染上一层浅浅的晕红。他还觉得不够，又唤了一声“蓁蓁”，于是招来了她含羞瞪视的一眼。

　　景麟的眉眼之间都是喜悦，他觉得胸中似乎有风在鼓动，要他把积蓄已久的话一股脑儿地倾泻在她面前。可是平日里伶牙俐齿的太子殿下此刻却像是被绳子勒住了脖子，热气在他的心口鼓胀着，景麟觉得，如果他再不说些什么，就要被自己的情感充斥得爆炸了。

　　“原来，你也在这里。”

　　他终于吐出一句，便胜似千言万语。

　　蓁蓁也望着他，直深深地望进他眼里去。她觉得他根本不用说任何话，他注视她的目光，就胜似千言万语。她觉得自己从出生起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快乐过，山顶的风不算什么，远远地从山的那一头传来的嘈杂声也不算什么；天地间唯有他和她了。蓁蓁从他的眼睛里就看得出，她一直想问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我亦心悦你。

　　还需要多说些什么呢？只是这样就够了。

　　蓁蓁伸出手，她手里是一条五色彩缯的络子。“殿下可愿意同我一道赏红么？”她轻轻地问，抿了抿唇。

　　景麟毫不犹疑地点了点头，伴着她走出亭子，抬手将一枝还留着残梅的花枝压了一压，好让它正好落在蓁蓁的面前。那花瓣儿被景麟一碰，就不胜娇弱地坠落了，正好落在蓁蓁的裙角。景麟低头看着那朵枯梅，敛了些笑：“她们都拣盛放的桃树插挂，你却择这棵梅树，如今也不是花期，会不会太过冷清了？”

　　蓁蓁足尖一动，那朵花便从她的鞋面跌落下去。蓁蓁将手上的那束络子小心地系在了树枝上，还慢慢地拉了拉，见它系得紧了，这才安心地放手。

　　“梅花，和她们是不一样的。”她心情很好地退后一步，等景麟放了手，仰头去看那条五彩的络子在半空被风吹起，打着转儿。“粉墙低，梅花照眼，依然旧风味。”她徐徐念道，然后回头，向景麟一笑，“殿下，去年赏梅时，您可许了我，待到花开好时，折枝为我插瓶。”

　　这自然是玩笑话。如今早不是梅花的季节了，哪里去寻梅花来插瓶？景麟望着蓁蓁调皮的笑脸，心中实在喜欢得紧，不由自主地凑了近些。蓁蓁被他突然靠近的距离惊得一怔，霎时间飞霞上脸，连躲都忘了。

　　“是我的错。”她听见景麟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颊边感受得到他呼出的热气，“今年入冬，仍在此处，我要这漫山的玉台照水，都只为你一人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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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下被景麟抛下的两个人寂寞孤独地蹲在一边，听着步障中女孩儿们的笑闹。远鎏变着花样儿给邵攸讲笑话，都没在邵攸脸上看见半个笑，忍不住叹道：“要早知道你这么难哄，本世子不如回府算了，左拥右抱，温香软玉，不比陪你在这儿发呆强！”

　　邵攸靠在一棵树上，一阵风过，将花瓣拂了他一身，有一片正好落在他脸上，把视线遮住了。远鎏在一边看着，觉得可笑极了，前仰后合了好一会儿，才捂着肚子要去给他摘，不料邵攸突然抬手掩住了脸。

　　远鎏愣住，从上山后便一言不发的邵攸叹了一口气，仿佛连心都要呵出来。

　　“殿下不必再为我费心了，”邵攸低低地说，“我的心，已经托付于人，随她携去何处也罢，我再不想讨回来了。”

　　远鎏目瞪口呆，邵攸放下手，将那花瓣掸落了，背过身去，淡淡续了一句：“世子回府，若是可以，还请世子为我请王爷向皇上美言几句，和亲一事，可否就此作罢。”

　　语毕，邵攸也没等远鎏的回答，自己摆了摆手，沿着下山的路走去了。明明是阳光明丽，远鎏却怎么看怎么觉得，邵攸独自一人的身影，在那条羊肠小路上，显得分外伶仃。

　　他这才明白，为什么自从万寿节后，邵攸天天在府里埋头“读书”。

　　读书……远鎏突地心生一计。和亲之事就算托了凌王爷，也未必阻止得了；可若是想让邵攸高兴，也未必只有留下公主这一条路。

　　远鎏眼睛一转就来了主意，喜滋滋地背着手三两步就跑过去追邵攸了，也不管后面景麟二人在山上是如何情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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