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太子府旧称东宫，本是在宫墙之内，只因前朝一位做了三十余年的太子按捺不住性子逼宫未遂，自己身败名裂不说，自此之后太子成年即迁出了宫城建府，与寻常未去就藩的王爷无异。本朝亦循了此例，因而景麟加冠礼后便出了宫，在京城繁华处起了府邸。府上华彩异呈，雕梁画栋，舒坦得很，离皇城也有些距离，颇有些天老爷也拘不住他性子的意味。

　　虽已是秋日，中午的日头却还是热得紧。景麟一向不喜出门前呼后拥，除了大典仪式，仪仗随从一概从简。今儿进宫，景麟本想着混过个早朝便可回府睡个回笼觉，便只让照临等在宫外。谁知耽搁了这么久，出宫时正赶上闷热的时候，一身繁琐厚重的太子朝服裹得额上见汗，心里禁不得地微微带了些燥。

　　好容易回了府，被人伺候着换了寻常便服，景麟多饮了一口照临奉来的温茶，压了压心底的火气。坐了半晌去汗，景麟刚出了内室的门，就瞧见华棠带着侍女袅袅婷婷地等在门口，见着自己出来，低头福了一福。他想起沈皇后的话，脸上浮出些笑来，亲手挽了华棠进了门坐下，笑道：“你是有身子的人，头三个月是最不稳的，讲那些虚礼做什么。本想着一会换了衣服就过去看你，大热天的，中了暑热可不是闹着玩的。”

　　“妾身哪里有那么娇贵了，今天早上太医刚来瞧过脉，托殿下的福，安稳得紧呢。倒是殿下今儿怎么这时候回来，正赶上热的时候——瞧您这脸上，还有汗呢。”华棠娇娇怯怯地一笑，探手抽了帕子出来，起身就要给景麟擦去额上的汗水。

　　景麟一抬眼，方才还在周遭候着的小厮婢女早知趣地散了，屋内只剩了他二人。景麟瞧着华棠满是红晕的脸颊，目光里也带了些笑，方道：“方才进宫，母后可是对你这身子关心得紧。我平日里不能总去昭明宫，你得空便进宫，替我多陪母后说说话。”

　　说是“不总去宫里”，其实不过是懒罢了。华棠心里明白，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提及孩子的时候，她抬手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小腹：“有劳皇后娘娘挂念，妾身自然省得。”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将头抬了些，正色言道：“今年圣上这万寿节逢十，想必得大办才是，不知殿下预备拿什么上寿？妾身也好先叫府里头的人给备着。”

　　如今她的心越发大了，连这些事也要掺合……景麟见华棠提起这个，心中那丝不豫又泛起来，推了华棠自站起来，连语气都凉了几分，只是顾着华棠的面子，只微微带了一丝火气。“下朝面圣，听父皇的意思，今年逢河东地震，万寿节要从简操办，不得铺张，估计明儿就有明旨下来。这些事项我心里自是有数，你安心养好身子才是，莫要管这些杂事。”

　　华棠嫁过来已久，素知这位爷的脾性是不爱把正经事放在心上的，仍是赔笑道：“圣上体恤民力，自是圣明。不过到底是五十圣寿，下面的人都看着呢，我们做小辈的总不好让圣上脸面过不去——前几日妾身祖父从琅琊得了块美玉，不若您定个吉祥的图样子，妾身让家里找最好的玉工雕出来，便算是殿下的贺礼……”她这句话还没说完，便被景麟打断：“此事我自有计较，你不必再说了。”

　　华棠讷讷地住了口不敢再言。景麟心中计较一番，虽说不快，但既应了沈皇后，总不好拂了她的面子。他顿了一顿，淡淡道：“你下去安歇吧，天凉了，仔细些走动。”

　　“是，妾身告退了。”

　　华棠听着太子话音带出了不满，自是不敢再多说什么，再有诸般计较也只得咽下，福了一礼，匆匆去了。景麟也不管她，但心里终究不痛快，在屋里困兽般转了好几圈，突地一拍桌子，把边上守着的照临吓了一跳，低着个头小跑过来，低眉顺眼地：“殿下，有事吩咐小的就成，您可饶过那桌子吧。”

　　照临这话把景麟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顺手在他肩上给了一巴掌：“就你油嘴滑舌！去，把窖里的谢家红和石冻春搬出几坛子来，爷今儿心里不爽，要一醉方休！”

　　几坛子——照临费了好大劲儿才忍住抬手把自己张大的嘴巴合上的冲动。别人不知道，他伺候太子这么多年可清楚得很，太子可没什么酒量，别说几坛子，一坛子桑落酒就足够把这位爷放倒了，何况是窖了好几年的谢家红和石冻春？那可都是劲足的好酒。

　　心里想是这么想，照临还是乖乖应了，跑出去找人搬酒来。主子说的话有他反驳的余地吗？当然没有。

　　四个酒坛很快就搬进了太子府的书房，连带膳房孝敬的几碟下酒菜，一道摆在了长案上。景麟斜着眼瞥了过去，连手都不用抬，照临早乖觉地破开封泥，提起坛子给这位抽风的太子殿下好好儿满了一杯。

　　如此三四杯下来，景麟的眼神就晕陶陶的了。照临觑着不妙，也不敢再多倒，提着嗓子唤：“殿下？……殿下？”

　　景麟看来是醉得不轻，半晌才慢悠悠回了他一句：“嗯？”眼神却打着转儿，也不知道在看哪儿。

　　照临搁下酒坛来，小心翼翼地伸手想去把景麟搀起来：“殿下喝醉了，小的扶殿下去歇息罢。”

　　“不！……谁说我醉了？”景麟倏地一下站了起来，吓了照临一大跳，连忙退后，提心吊胆地拿眼角瞅着景麟的脸色。景麟手按着长案，晃一晃头，一指照临：“小子，纸笔伺候！”

　　这一句出来，又是好一阵的忙乱。景麟持笔蘸饱了墨，借着酒劲，伏在案上挥毫泼墨，尽是狂草。照临立在下首给太子磨墨，心里寻思，殿下这癖好着实怪异了点——别人家喝醉了不外乎大被一裹，眠去而已；自家殿下却是非要拿笔写个痛快不可。虽然他也看不懂写的是什么，但不管怎么想，还是他家殿下配得上风流名士这个名号吧？

　　这一发呆，手下不免就停了几分，景麟一笔写尽，发现砚池了没了墨，抬头便瞪了照临一眼。照临连忙动手磨墨，心里却不害怕，知道太子喝多了总要来这么一出，闹够了一睡，明儿也就忘了。只是苦了底下裁纸的人，他不过是磨墨而已，景麟上了兴头，字越写越大，把裁纸的下人忙个不行，简直手忙脚乱，整个人都不知道该往哪处搁了。

　　“好罢！”

　　一声清喝，墨笔在纸上曳出长长的一道，再“啪”一声甩在了纸面上。景麟醉眼朦胧地一指，也不知道自己指到了谁，——当然他也不在乎——吩咐道：

　　“送到远鎏邵攸府上去，请他们共鉴一……番……”

　　酒意上来，景麟的话还没说完就一头栽倒下去。照临恰好把他扶住，也来不及再说什么了，只连忙向后挥了挥手：“听着殿下的吩咐了没？快把殿下的字收拾起来，装好了给凌王府和太傅府送去。”

　　于是，景麟在府里呼呼大睡的时候，远鎏和邵攸分别收到了一沓子大小不一的字纸。二人神色不变，赏过送信的下人，回身抱着那摞纸进了屋，开了柜门往里一放——

　　柜子里堆得满满当当的，尽是景麟这些年来给他们俩送的“墨宝”。

　　再说这头，景仲见了德妃请过安后便出了宫回府。他甫一踏进门口，便有个奶娃娃跌跌撞撞跑出来，一头撞在他腿上，把自己撞了个趔趄。景仲还没说话，后边早跟着跪了一地的丫头婆子。景仲笑笑，低下头把孩子抱起来，神色罕见地多了几分温和：“南儿，今天听娘的话了吗？”

　　“听了！”

　　鼻尖儿上还带着汗的小男孩瞅着景仲，使劲儿地点点头，还怕景仲不信，转过身去向后拼命挥手：“娘——南儿今天是不是很乖？”

　　景仲抬起头，正看见王妃遣退了身后的婢女走过来，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对着他深深福下身去：“王爷回来了。”这位二王妃是兵部尚书李炜的女儿李氏，十五岁上嫁进二王府，至今也有三年多了。李炜教得好女儿，这位王妃是真真正正的大家闺秀，性子柔顺，对景仲体贴入微，其子得永熙帝赐名南璃，在景仲封王后即得请封为世子。李氏入府不过几年，已将一府事务掌管得井井有条，很得景仲心意，与景仲也算得上伉俪情深。

　　她迎上来，景仲脸上不由得也带了三分笑，应了一声，叫奶娘来把儿子抱走了，与李氏并肩在宜馥园的长廊慢慢地散步。宜馥园是景仲平河东得封后永熙帝赐下的园子，大修大整了一番，十分气派。如今依着王妃的口味种了满片的仙客来和彩叶，沿着廊柱直排到水畔的是精心养着的紫姬玉露，园子里还种了几株舒肝健脾的佛手，入秋正是观景的好时节。

　　景仲并不多话，回府后尤其寡言，只背着手瞧那些花花草草。李氏觑了眼景仲的脸色，见是还算平静，这才轻声开口问道：“王爷今日回府比平时晚些，可是遇到什么事？”

　　“倒是不曾。”景仲偏过头去看她，薄唇微微抿出个笑，目光落在那双满怀担忧的眸子上，“不过蒙父皇召见，耽搁了些。”

　　不待王妃再开口，景仲俯身从道边摘了一朵芙蓉插在她鬓发上，温言道：“你不必担心我，这些事本不该是你操心的。平日你在府中，便是照管好各项事务，带好南儿，也就罢了。”

　　“是。”李氏含笑应了，又道，“昨日碧蕊又闹了一阵，还说是有人要害她的女儿，抱着凉枕一整日，也不让太医近身。丫头们拦不住她，小厮们又不好动手……”她眉间微微蹙起一点，看景仲没有阻拦的意思，方道，“王爷若是有空，不妨去瞧瞧碧蕊夫人。王爷的话，碧蕊必是听的。”

　　碧蕊……这名字在景仲耳里似是有点陌生，他想了一会儿才记起，那是他刚开府，还没有娶正妃的时候，德妃把身边的一个丫头给了他做侍妾，生过一个女孩儿，没出满月就夭了。他怜惜她才给她提了身份，册为夫人，谁知自此那个叫碧蕊的侍妾就变得有些疯疯癫癫，总觉着有人要害她的孩子，时不时犯病，要吵嚷一通。从前他还偶尔去看，近来却是渐渐忘了她了。

　　“再请蒋太医来看看，若还是治不得，就把她挪到淮清馆，寻几个人好好瞧着。”

　　淮清馆在王府东北角，素来冷清。李氏不动声色地转了目光，仍是温柔如水地笑，欠身道，“是。”

　　说话间长廊已尽，再向前便是景仲的书房，向来不许人进的。李氏向那处瞧了一眼，正看到窗棂间微微地有人影一晃，便知趣地告退。待李氏的身影绕过回廊，景仲方才踏进书房，随意点一点头，道，

　　“先生。”

　　青衣婢女送入香茶，碎步退下，无声阖了书房门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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