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自太子和二皇子之后，接下来的几位皇子的献礼便显得风平浪静多了。余下几位皇子还未开府，献上的都是自己的字画诗文，永熙帝勉励嘉奖一番也就罢了。献仪过后本有宫廷乐舞，但因着永熙帝似乎是兴致寡淡，不过是奏了寻常的清商乐就下去了。

　　宴罢，宗亲大臣在太子的带领下再次向永熙帝三叩首，屏风后的莺莺燕燕也以皇后为首盈盈下拜，引得环佩叮当作响。

　　景麟自听了永熙帝的那句话，心里就一直挂念和亲之事。终于耗到了宴会结束，他见永熙帝和沈皇后已经朝着殿后走去，便起身出去想找邵攸相谈，毕竟于公于私，他都不想看着自己的妹妹成为两国之间的利益交换的筹码。谁想到，他还未走出殿门，便看见张德全一路小跑地追了上来，到他身前时还有些气喘吁吁，行礼道：

　　“太子殿下，万岁宣您去御书房觐见。”

　　景麟这一回头，恰好看见景仲也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看样子似乎要和自己同道而行，就小声问了一句：“可知道是单宣我一个人，还是宣了诸皇子？”

　　“就单宣了您，小祖宗，您可快些过去吧，莫叫万岁等急了。”张德全言语间已然有了几分焦急，皇上今日宴席上明显心绪不佳，连寝宫都未回直奔御书房，走到书房外却忽然让自己传太子入见，也不知是福是祸。偏偏这太子哪里都好，就是这不紧不慢的性子真真的是——

　　景麟回身向御书房去，恰好与景仲擦肩而过。景仲原地站定，微微躬身目送太子随着张德全往御书房去，望着太子的明黄朝服消失在昭阳殿之后，一言未发，转身回府。

　　依照往年的惯例，永熙帝今夜应该于皇后处休息。沈皇后宫里是早早的就吩咐人备下精致的点心和小菜，毕竟这种宫宴上所谓的珍馐玉馔大多都只是做样子，昭阳殿之上谁还能真的推杯换盏不成？

　　可谁知，永熙帝刚出殿门就对沈皇后说道：“朕还有些折子没看完，梓童今日也累了，先回去歇着吧。”说罢，不待沈皇后答话，永熙帝就径自带着人朝着御书房的方向去了，引得众妃纷纷侧目。沈皇后在原地愣了一瞬，盈盈下拜，口称“恭送皇上”，回头来又是一脸冷漠，只是底下的嫔妃究竟是怀着什么心思，此刻她竟也无力再猜度了。

　　御书房本就在昭阳殿后，走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也就到了。永熙帝刚在小内侍的侍候下换了常服，奉上清茶，景麟便到了殿外。他本想老老实实地等张德全通报，永熙帝却在殿内扬声道：“到了就进来吧，刚才在前殿也没见你如此守礼。”

　　永熙帝的声色中不辨喜怒，景麟伫在殿外还琢磨了一下，父皇这大晚上的传自己究竟是为何？

　　张德全见太子愣神，忙在后头轻推了一把，低声宽慰道：“殿下快进去吧，就算万岁是有火也不是冲着您发的。”言毕，张德全就趋步到了永熙帝跟前侍候着，还对着景麟悄悄使了个眼色。

　　“儿臣见过父皇。”景麟进了御书房，这次倒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之后便低着头等永熙帝发话。

　　“起来坐吧。”永熙帝自今日万寿大典之前对着先父遗物感怀之后情绪就一直不高，加上又见到景仲那“诚意满满”的寿礼，心底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一场寿宴就这么不欢而散，永熙帝路上想想，身边除了这个儿子也没有几个人能在这时候说上几句话，因而竟有几分鬼使神差地将景麟叫了回来。可抬眼这么一瞧，底下的长子朝服还未换下，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也与平日里朝堂上的大臣们别无二致了。永熙帝不由得在心里苦笑，觉得自己像是多事，可人都叫来了，总不能晾着，便随意寻了个话题开口：：“刚才宫宴上你的奏对很得体，朕很欢喜。不过你这寿礼倒是别开生面啊，敢在天子寿宴上献碗清粥，你倒是古往今来头一份。”

　　“儿臣也是奉旨行事，父皇说要一切从简，众目睽睽之下儿臣也实在想不出还能送什么别的。”景麟在一旁落座，心底还在盘算着永熙帝叫自己留下，这是要闲聊的意思？若是气氛好，倒可以趁机把和亲的事儿提一提……他正想着，永熙帝又开口了：“不过朕也听出来了，你那番言辞倒是没少下功夫。朕见你素日对于朝务也不见得有多上心，朕也不指望你陪朕看两天请安折子就能心无旁骛忠君爱民，眼下就你我父子二人，你这弦外之音不妨说出来听听。”永熙帝上首品了口茶，盯着景麟说道。

　　弦外之音——当然有弦外之音，如果不是正好撞到自己面前，照景麟先前的做派，不管何事，自然是充耳不闻。不过最近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接连而来，景麟不得不打起精神开始承担起一个东宫太子应有的责任。本来景麟打算将京城流民和万寿节上各地献的“祥瑞”一事暂且搁置不提，毕竟不能坏了永熙帝的兴致，预备待日后自己正式参政再找机会缓缓说出来。不过既然永熙帝已经问起，加上他瞧着父皇今日的兴致本来也不高，索性就一股脑说了出来。

　　“不知父皇可看到了豫章郡的礼单？”景麟既然决心要说出来，问的就格外直接，搞得永熙帝还有几分摸不着头脑：“各地的礼单是呈上来了，朕虽没细看，不过都是些特产罢了，还能有什么？”说着，一边张德全已将红皮的礼单折子呈了上来。永熙帝接过一翻，就看到景麟的名字后头还是用黄签盖着，下面是一片空白，便随手拿起朱笔，在太子名后写上了“万民贺寿羹”五个字：“朕听说你叫礼部吃了不少闭门羹，要入档的东西居然还是空着的。朕倒想看看豫章郡有什么能让太子如此关心的。”

　　永熙帝一目十行地看过去，一眼便看到豫章郡守奉上的贺礼，讶异道：“虎形巨石？倒是稀罕……你这是做什么？”永熙帝正纳罕景麟单独提豫章郡寿礼的缘故，却见景麟离座跪倒，奇怪地看了过去。

　　“儿臣有一事要禀报，还请父皇恕罪。月前儿臣出府时，曾在街上遇见京外流民，据说豫章郡这块巨石是郡守翻了无数郊田方得的，那里的百姓失了田，就成了流民，有不少已经混入了京城。”景麟想了想，还是未将京城禁止流民入城的事情说了出来，毕竟二弟也是一片好心，若是万寿节时揭出流民一事，不管怎样，皇帝的名声上总不见得好听。

　　“流民？万寿节前京城出了流民？京兆尹为何不报！御史为何不上奏！你既然月前就知道了，又为何不告知朕？”流民一事可大可小，永熙帝此时更多的是惊大于怒，手里的折子往龙案上一丢，站起来盯着太子。

　　景麟心底暗道，二弟掌着京城防务，远鎏又说谢相把事情牵扯到了华家身上，自己几月前还不问政事，哪里想得到这些？只是见永熙帝惊怒，景麟不能不回话，叩头禀道：“儿臣知晓的时候那块石头已然在运来的路上，父皇万寿节将至，总不能再让豫章郡再把那石头埋回去，加上过几日出门便不见流民的踪影，想必是——想必是京兆尹早已安置妥当了。万寿节前京城防务本就冗杂，儿臣私心想着总不好坏了父皇寿辰的兴致，故隐瞒未报。”

　　“京城防务？月前？那景仲便也知道了？”永熙帝忽然想到月前正是太子流连青楼一事传的沸沸扬扬的时间，而第一个传出来的人正是那个兵部侍郎不成器旳儿子，而兵部尚书——那不正是二王妃李氏的母家？莫非……永熙帝心底闪过了什么念头，低头看了眼太子，缓缓吐了口气出来，没有继续想下去。

　　要是仔细说来，太子毕竟还有隐瞒不报的罪，永熙帝面上还是要训斥几句的。

　　“你是想着左右不是你的差事，就乐得清闲吧。”

　　景麟自然只有听着的份，永熙帝心底叹了口气，刚想叫太子起身，忽然门口有小内监来报，说皇后娘娘派人给皇上送了宵夜来。永熙帝只得止了话头，淡淡道：“回去告诉梓童，她有心了。今晚朕就在明光殿歇了，教她也早点休息吧。”

　　送宵夜来的正是皇后宫中的侍女子佩。大兴宫外永熙帝未和沈皇后同归，子佩是奉沈皇后的吩咐，借着送宵夜的由头来御书房看看永熙帝可安好。谁想到子佩一进来就看到太子匍匐在地上请罪，永熙帝口中训斥着什么“景仲”“月前”“乐得清闲”的话，吓得子佩慌里慌张地放下食盒后连忙回禀了沈皇后，急得沈皇后一夜未曾安睡，拂晓时分又服了药下去方得安生。

　　沈皇后送来的宵夜就搁在案上，永熙帝顺势让景麟起了身，指指那食盒道：“既然是你母后送来的，朕没什么胃口，你就用了吧。”

　　景麟依言起身，心知流民的事自己这边就算是过去了，至于往后如何处置等着永熙帝下旨就是了，便安心地谢了恩，陪着永熙帝用膳。天家规矩素来是食不言寝不语，而永熙帝今日不知是感慨良多还是存心要考校太子，拈起一块玫瑰松子糕，口中仿佛无意地问道：“麟儿，尉犁和亲一事，你怎么看？朕记得恬如自幼便和你亲近。”

　　景麟现在一提到和亲就归心似箭，巴不得早日辞了永熙帝去找邵攸商谈，不过既然永熙帝以家事而非国事相询，景麟便不避讳的答道：“儿臣觉得不妥。我大承的公主是天之娇女，不是安社稷的工具，何况儿臣已经有一个妹妹远嫁，恬如妹妹又素来才冠京城，怎可便宜了番邦异族。退一万步说，父皇知道儿臣自小便与恬如妹妹相好，若是她远嫁了，儿臣也是不舍得的。”

　　“尉犁国书中直接以后位相许，恬如嫁过去就是一国之母……不过，大承的公主的确不能个个都和亲远嫁啊。”永熙帝颇有感慨。自己这几个女儿除了宫宴时行礼，他平日里几乎很少见到。景阳是他的长女固然比旁人亲近，但当年墨山来求亲之时也是未曾犹豫就嫁了去，眼下墨山年年有国书礼品送来，虽是不得见，但边疆到底是安宁了。

　　“罢了，不说了。”永熙帝将此事放在一边，摆出了要与景麟聊聊家常的架势，“朕记得你府上的华良娣眼下有几个月的身子了，若是哪里不妥帖就传太医入府，朕可等着抱孙子呢。”

　　这话头怎么转到他身上去了？景麟心里记挂着恬如和邵攸，字斟句酌地回道：“回父皇的话，华氏眼下刚五个月，府上也有太医，一切安好，劳父皇挂心。儿臣倒是听说西域那边野蛮的很，不仅有国主，还有教派，教主的势力似还大过王廷，局势相当复杂。眼下尉犁以后位相许，可日后若是出尔反尔，隔着万水千山委屈的还是恬如妹妹，依儿臣的意思，父皇不如直接问问她，若是……”

　　“朕知道了。”永熙帝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恬如是朕的女儿，朕当然会考虑她的想法。”眼见景麟的碟子里没什么东西，永熙帝知道他这是拿出面圣的心来，估计也没什么胃口，朝外挥了挥手：“罢了，在朕这里你也吃不好，回府去吧。”

　　“儿臣告退。”景麟想着父皇可算是放他走了，立马跪下告退，然后起身就想走。谁知他刚走到门口，半条腿还在门里，后头突然传来永熙帝的一句淡淡的吩咐：

　　“以后大朝的日子，朕可要看见你在殿上。”

　　话音刚落，永熙帝就看见景麟在外头绊了一下，明黄的衣服下摆踉踉跄跄地从门口飘出去了，不禁摇头叹道：真是个懒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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