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果然是，果然她最担心的事情真的发生了……

　　冯充容的身子抖如筛糠般，连带着她发髻上的金镶玉蜂赶梅顶簪都跟着簌簌地颤起来。穆恬如坐在她身边，见不好，忙伸手接了冯充容手上的白釉碗，低声道：“母妃，这是大宴上，先镇静些！”

　　冯充容说不出话来，只拿手紧紧地攥住了恬如的手，仿佛抓住了主心骨一般，不等眨眼，泪就从眼眶滑落下来了。她左边坐的是是皇六子的生母严昭容，她余光里把冯氏的模样瞥了个十成十，心底竟先吁了一声，庆幸自个儿生的是儿子，又年幼，牵扯不上这倒霉事；然后又为冯氏感到一阵可怜，她早就失宠，整个后宫里都知道她的东明殿里全靠穆恬如主事，如今尉犁求亲，适龄的只有穆恬如，看永熙帝的意思又不像是要拒绝。这么一来，靠软弱的冯氏自己，怕连东明殿里的下人都未必能管得明白。

　　如此一想，不免也生出了些兔死狐悲之情。永熙帝的目光并未向这边看过来，严氏左右望一望，从袖口里抽了绢帕出来，悄悄递给恬如，道：“让她把泪擦一擦，小心万岁责怪。”

　　“谢过严母妃。”冯氏无声地流泪，恬如也无暇在这当口与严氏计较，接了帕子道一声谢，侧身微挡了下，为冯氏拭了泪。只是席上无法匀妆，恬如实在无法，看外面仍是歌舞喧嚣，也无人注意她们这个角落，便唤了个小内监过来，遣他去和皇后告一声罪，说是服侍冯氏去更衣。小内监绕过屏风，半晌回来，与恬如点了点头，恬如便扶着冯氏起身，一边低声劝着，一边带着她从偏门出了大殿。

　　冯氏直到走到了无人处才能放心地呜咽出声，恬如搂着她的背，耐心地劝哄。她知道自己的母亲虽然出身不低，但从来谨小慎微，遇事又容易胆怯，选入宫后也未得过永熙帝的多少喜欢。但母亲自有了她，也有了寄托，就算是为了她，这么多年来，也终于立起来些。她虽是公主，但凭着天枝玉叶的身份，从懂事起就开始帮冯氏与东明殿里那些捧高踩低的下人周旋，费了千辛万苦，才得了如今的平静。

　　若是她远嫁到那无人问津的去处，她自己是不怕的，只是她的母亲该怎么办呢？

　　冯充容好不容易止了泪，一偏头看见女儿的模样，眼眶倏地又红了。自从女儿出生，她就一颗心扑在女儿身上。若她的女儿离她而去……这后宫里，怕是连她骨头都被人嚼碎了，也没人会为她掉一滴泪吧。

　　“母妃，前面父皇的宴会还开着，我们就这么离席，怕会遭人非议的。”恬如将冯氏领到附近的一处偏殿，冯氏的贴身宫女得了恬如的嘱咐，去寻了脂粉来，这时方气喘吁吁地进了门，将手里的一个小妆奁递给恬如：“公主，奴婢回东明殿取来不及了，这是奴婢从和奴婢相熟的宫女处借的，公主先为娘娘装扮起来吧。”

　　宫女那里的妆品自然比不得嫔妃的用度精致，只是这时候也没工夫计较这些了。恬如打开那妆奁看了看，挑出一盒妆粉来，打开便皱了皱眉：那粉盒里只有一层细碎的底子，并不白，反而微微发青，也不知是和什么东西混在了一起。她只能弃之不用，幸而找出的胭脂还算干净，她便用胭脂为冯氏晕在双颊，又重画了黛眉，好把冯氏脸上的泪痕掩饰一下。冯氏只顾痴痴地看着她，恬如为冯氏妆扮一新，借着殿门外映进来的灯笼的光，好好照了一照，看着没什么大问题，便扶着冯氏站起来：“母妃，先回去罢，旁的事，等宴后回了东明殿，我们再说。”

　　冯氏早不知道怎么办了，只知道听女儿的。恬如扶着她的身子，她便茫茫然跟着站起来，半个身子都倚在女儿身上，让恬如带着她回宴会上去。

　　一个不受宠的妃子，一个也许很快就要嫁到西域去的公主，这两个人加在一起，也不会比一个空位置更引人注目了。

　　天色渐暗，她们三人又只有一盏小灯笼照明。恬如看冯氏失魂落魄的样子，怕她绊到哪里，便谨慎地低着头，随时注意着冯氏的脚下。冯氏的贴身宫女走在最前面，为后面的二人照着路途。

　　忽地，冯氏那宫女发出半声惊呼，手里的灯笼摇晃了一下，差点烧了去。幸而一只手伸了过来，将那灯笼接了过来，才免去了她们摸着黑走路的困窘。

　　恬如连忙抬头，这一抬头，恰好便撞上了一道她万分熟稔，却无数次想要忘记的，

　　——邵攸的目光。

　　他怎么会在这里……

　　低头或是绕路已经来不及，恬如不由自主地先用余光瞥了一下自己的衣裙看是不是整齐，然后才反应过来，便在心底对自己那点妄想嗤笑了一声。

　　她抬起头来，将冯充容交在她宫女的手上，自己微微迈前了一步。

　　这一步过去，就像这数载时光都不曾过去，他和她还是深宫中，约好傍晚相见的情人，连光线和时间，都安排得恰到好处。只是恬如一开口，这样的错觉便很快地消失了。

　　“邵……”

　　即将开口的时候，恬如明显地迟疑了一下。那个名字在她舌尖辗转了好几个来回，可最后吐出的两个字，仍是冷淡的“公子”。

　　“……邵公子，”恬如微微抬起了下颔，好直视着邵攸的眼睛，“你不在父皇的宴会上，到这里做什么呢？”

　　邵攸明明听到了她的问话，可却好半天没有回答。他只是贪恋地看着恬如的脸——几年不见，她出落得越发动人，即使烛火昏暗，他也能认出她那令人忘神的眼波。时间给了她所有的无与伦比，而在此刻，恬如的美好通通变成了利箭，让他的心霎时间千疮百孔。

　　这一眼，令邵攸清清楚楚地明白了，

　　——他这一生，将对穆恬如倾心至死，不渝终身。

　　邵攸唇边浮上了一丝没有人能看得到的苦笑：那又怎么样呢？他已经为了自己的未来和前途，抛弃了他思恋了那么多年的人。如今，她只是即将远嫁的公主，他只是邵太傅带来赴宴的公子，他们之间，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我……”他刚说了一个字，就被冯充容的贴身宫女打断了。她向邵攸点了点下巴，眼睛看都不看他，“你是何人，外臣见了娘娘和公主，为何不跪？”

　　这宫女跟在冯充容和恬如身边十几年，当年恬如私会邵攸，她也曾替恬如在冯氏面前遮掩过。当邵攸不告而别，她也曾见过恬如独自一人在夜里垂泪。如今她对着邵攸做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不过是心疼她从小看大的公主，想为她出一口气。

　　邵攸并没有在意那宫女的态度，他知道，无论恬如对他做什么，都无法弥补他对她造成的伤害。

　　他只是深深地看着恬如的眼睛，借着那点摇曳的烛火，他和她，在夜空下注视着彼此。

　　你真的，要我跪？他的眼睛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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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她，无言以对。

　　邵攸自嘲地笑了一声，灯笼被他放在一边的地上，他的膝盖屈了下去。

　　“臣，见过充容娘娘，见过公主。”

　　当邵攸的膝盖就要触到冰冷的砖石时，恬如终于忍不住了。她的唇微微颤抖着，声音放得很轻。不过，也足够让邵攸听到，她说出的“不必”二字。

　　这，也就够了。

　　灯笼回到了宫女的手中，恬如扶着冯充容，与邵攸擦肩而过。

　　夜色愈发凉了，恬如只觉得自己肩上披着的大氅丝毫没有挡住冬日的寒风，有水珠在她的颊边滑落，凉得她几乎要打起寒颤。

　　可是泪再冰凉，也不会比她的心更冷。

　　冯氏仍在她身边失魂落魄，况且她也不知道邵攸的事，不能给她任何安慰。只有冯氏的贴身宫女在送她们回到席上时，匆匆给恬如递去了一个安慰的眼神。所有的嫔妃都在场，还要防着身边的母亲因悲伤而失态，恬如只能把她的难过都藏在心底最深的地方，若无其事地，扶着她的母亲好好地坐在座位上。

　　不知是不是她们走后席上有人说了些什么，恬如只觉得满座的妃嫔都在向她们的这个角落投来好奇的目光。不论是好奇抑或嘲讽，都如芒刺一般，令恬如浑身发寒。

　　不过，她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这后宫，从来就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哪怕她只是略略地露出一些缝隙来，那些人都会如逐臭的苍蝇一样飞过来，叮住她们的伤口。

　　——令人厌烦。

　　恬如忽然想，也许真的嫁去了遥远的西域，也未必不是好事。她可以远离后宫的琐碎，也远离那些可怖的眼光。她回过头去看了看母亲，瞥见母亲眼下一点泪痕，便自叹了一口气。

　　冯氏是她永远无法抛下的软肋。没了她，单纯懦弱的冯氏在后宫里还能再生活几年呢？

　　“恬如，”林昭仪怀着同情看了她们许久，见恬如径自发呆，想是还在想方才尉犁提出和亲的事，有意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便含了笑唤道，“你瞧外面，凌王府与太子殿下诸人送贺礼来了。”

　　林昭仪的好意，恬如不能不领，微倾了身回了一声：“不知各位殿下都准备了什么贺礼，恬如也好奇得很呢。”

　　她这一声，林昭仪便知道恬如的心情已调整过来了。她点点头，笑道：“瞧着便是了。”

　　有她们在这边说话，引得这边的妃子们都向外头望了过去。借着屏风的空隙，只看见一团金光闪耀的物事掠了过去，却没看见送礼的是谁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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