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作者:尾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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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二章


      万寿节这一日,飘了足有好几天的轻雪终于停了,整个京城都笼罩在懒洋洋的日头之下。

      因是皇帝的大日子,早上也辍了朝,只是各位大人们也没有几个敢不早起的,都在府里对要奉上去的寿礼再做一番斟酌。

      华府上,打听了好几天也没打听出来太子到底要送什么寿礼,连带着一贯沉稳的华钧,华府上下都有些神思不属。从华棠那里也打探不到多的消息了,连日来,太子只在朝上露面,回府后便闭门谢客,竟是无人知道他究竟在筹划些什么。华钧自家是备了重金从书画大家处求来的一幅四君子图,因为永熙帝近年偏爱清雅素净,边角只用小字题了一首五言绝句。

      府外见不着太子的人影,太子府里的后院竟也寻不着景麟。华棠曾派了下人去书房请景麟,想重提万寿节寿礼一事,可派去的丫鬟被挡在了书房外头,终究也没将主子请过来。华府又派人来催问了好几次,怄得华棠心神不宁,连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也跟着闹,宋其正开了好几个保胎的方子,才让这位华良娣安心躺在床上养胎,再不敢搞什么幺蛾子了。

      今年永熙帝虽说了不要搞什么大排场,傍晚宫里还是有以家宴为名的宫宴,除了太子府与凌王府,另有几位亲近的大臣也被允许携家眷赴宴。

      邵攸今日醒得格外早,收拾停当后天方蒙蒙亮。他就着屋廊下还未及熄灭的灯笼点了根残烛,独自去了书房。府里的下人看见少爷过来,睡眼朦胧地想跟过来伺候,被他挥手止住了。

      邵攸进了书房,仔细地关了门,才走到多宝阁,取下一个粉彩瓶来。定定地看了一会儿。那瓶子是邵太傅得的御赐珍宝,放在书房里最高处,有时下人偷懒,不想抬手去拿,那瓶子周身已经布了一层薄薄的灰尘。邵攸轻叹一声,轻手轻脚地从那瓶中捻出一方锦帕,就着摇动的烛火,隐约能看到上面留有两行暗红色的笔迹:

      “强整绣衾,独掩朱扉,枕簟为谁铺设。”

      这是宫里那抹桑红色的倩影传来的最后一封信笺,是指尖血所书,沁着殷红。邵攸看到时,不禁惊诧于恬如的大胆,莫说是从小金尊玉贵养大的公主,就算是民间稍有些身份的人家养的女儿也不敢如此直白地表达心意。毕竟,父母之命为大,媒妁之言在先,这已不仅仅是私相授受,而算是——邵攸不敢再想下去。

      这手帕经了景麟的手才到他手里,记得当时景麟取出这方帕子时,对着他面色凝重:“看后就烧了吧,这东西留不得,我也什么都没见过。”

      他自然知道这是不好的,然而却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还堂而皇之地藏在御赐的物件中,放在书房里最显眼的地方。

      好男儿志在四方,若是一朝被招为天家婿,便如同永熙帝那把征战天下时从不离身的繁箬弓一般,自继位之后就被束之高阁,虽然高高在上享受供奉,但终归无法回到沙场。

      恬如,终是我负了你。

      邵攸最后还是没有回复那封泣血的文辞,景麟也不再提驸马之事。那之后,恬如仍然是享誉京中乃至大承的才女,只是从此半步不离东明殿,桥边湖畔,再无佳人身影。

      京中上下都为永熙帝的万寿节而忙碌,永熙帝却只带了张德全一人在侧,负手立在御书房中。

      永熙帝面前的龙案上不像往常摞满了奏折,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檀木盒子,里面装着一把其貌不扬的弓。那弓弓弦已断,弓身上的牛皮开裂得如同龟甲一般,早已不能使用。永熙帝对着木盒凝视良久,方带着几分小心地将弓取了出来,不住地摩挲上面的裂纹。不过片刻,素来以冷面著称的天子竟少见地红了眼圈。

      幸好御书房中的旁人早已退下,也无人见到皇上失态。张德全见状递了巾帕过去,谨慎劝道:“如今天下长宁,百姓安乐,昏君已除,穆帅在九泉之下知道了,也可以瞑目了。”

      穆帅——这是一个说出去可以按大不敬诛九族的称呼。天子高堂如今已被追尊为兴德帝,牌位供奉在大承太庙中,世代享受尊奉。现在,早已无人记得那个被湮没在前朝尘埃中的镇远将军。

      身着龙袍的永熙帝听到那两个字,手上微微一颤,弓竟连着木盒一起落到了地上,与金砖铺成的地面撞出了一声如钟磬般的清响。永熙帝几乎是扑到地上将那弓捞起,小心翼翼地检查着,如同一个无助的孩子。半晌,见弓上并未留下什么痕迹,永熙帝方长长地叹了一句:“说什么瞑目——连父亲的遗骨都找不到,便是坐拥天下,又有何意趣……”

      按照大承史官的记载,兴德帝为奸人所构陷,含冤自尽后初薄葬于京郊同泰寺,今上清君侧正纲常后以帝王之礼将梓宫安奉至永陵地宫,下葬当日帝大恸,几以头抢地,百官深感今上纯孝。

      那一夜,年少的穆昀带着死士闯入家门见了父亲最后一面后,便被一拥而上的前朝禁军所擒,押入天牢等待显戮,镇远将军府则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待穆昀在法场上被蒙面侠士救走,于西北骑兵勤王,最终攻破京城的时候,方知自己的父亲早已尸骨无存,昔日受过恩德的旧部只在废墟上寻到穆膺当年随身的旧弓。

      兴德帝甚至连衣冠冢都没有,送入地宫入葬的不过是当年他倒下之处的一片焦土。唯有永熙帝留在身边的、父亲的唯一一件遗物,是对兴德帝的最后的纪念。

      张德全搀起永熙帝,以昔日军中旧礼单膝跪地,深深叩头下去:“前尘已矣,万请主上以天下为念。”

      “是朕,失态了。”永熙帝吐了口气,强自淡定地将弓放回木盒中,盖上了盖子,向张德全挥了挥手:“起来罢。如今朕也唯有在你面前才能回忆些旧事了。”张德全依言起身,还能看见永熙帝的手在微微颤抖。他不动声色地走上前,恭恭敬敬地将龙案上的木盒重新放回一侧壁龛中。

      永熙帝起身几乎是目送着那木盒隐入墙壁,低声叹道:“朕擅骑射,天下皆道是得到于江湖侠士,不知开蒙之师却是父亲大人啊。”

      张德全恢复了躬身低眉的内监模样,如同没有听见那个禁忌的词,带着几分逢迎地应和道:“陛下的繁箬弓举世无双,当年百里外一箭射杀云州太守,义兵自此入中原畅通无阻,天助吾皇啊。”最后一句竟带了些许戏腔,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云州太守乃义士。永熙帝在心底喃喃自语,前朝末帝无道,陷害忠良民不聊生,云州太守曾是镇远将军旧日下属,献城于君不忠,守城则陷民不义,故深夜遣心腹与永熙帝密谈,以一人之性命全云州忠义之名,此等军机,张德全亦是不知道的。繁箬伤义士不祥,云州亦是京城的最后一道屏障,入京之后见得先父的遗物,自此之后,永熙帝再也没有拉过弓弦。

      永熙帝走到书房门前,亲手推开紧闭的大门,冬日的阳光映在殿外的雪上,有几分刺眼,恍惚间如同昔日沙场上的剑影刀光。负手立于台阶之上,新制的九龙袍在雪光之中熠熠生辉,如同卓然高立于九天之上的神祇,四周的侍卫内监早已跪俯,不敢直视圣颜。

      小内监来通报,张德全回身,俯身恭顺道:“万岁,时辰已到,恭请万岁赴万寿节大典。”

      张德全随在永熙帝身后,沿着牡丹与红绸一路走去,至大兴宫门外,便见沈皇后领诸嫔妃行礼如仪。礼官在一旁高声唱“跪——”,后宫嫔妃便在皇后的带领下俯身在宫门前,贺皇帝勋冠帝则,万寿衍天。

      永熙帝亲手挽了沈皇后起身,赞道:“梓童,你有心了。”沈皇后低头称“不敢”,永熙帝便携了沈皇后的手,一同入主座。虽说是家宴,但因有外臣,诸嫔妃便都坐在屏风之后,声息相通而神色不闻。

      司礼监内侍引了诸臣与西域使臣进殿。有携家眷者,亦在外殿摆了席面,与众人同乐。

      宴起,乐声绕柱不绝,永熙帝与沈皇后含笑而观,一片安详和乐。就在歌舞升平之时,在京中住了一月有余的尉犁国使趋前拜下,朗声道:“微臣贺圣皇帝万寿万福,愿圣皇帝积善传业,衍德被祉,世有胙福!”

      “好,好!”永熙帝拊掌笑道,“我大承一向与尉犁亲善,如今朕之万寿,尉犁来贺,朕心甚喜,赏!”

      便有小内监捧着玉匣到那使臣面前,示意他接过。那使臣看了看玉匣,却未伸手,也未拜谢,而是又叩头下去,而后抬头道:“回禀圣皇帝,我尉犁素来臣顺,战战兢兢,祈得圣心。臣负我国主之托,有求于圣皇帝,还请皇上聆臣所乞。”

      永熙帝微微抬手,乐声便渐低下去。大臣中间传来一阵微微的骚动,很快归于平静。永熙帝看着那使臣的表情,声色不动,淡淡道:“说罢,让朕听听。”

      那使臣得了允许,便大声道:“我国主为同大承结百岁之好,伏惟圣皇帝,祈降公主!”

      这句话一出,仿佛巨石入水,在屏风后妃嫔间炸开一阵低鸣。大承立国还不到五十年,西域几个小属国近年都有脱离之心,永熙帝为安抚之意,已经下降了景阳公主于墨山国,可虽说是抬了公主的封号,又将其母林氏加封昭仪,可从此山高水远,再无相见之日,后宫嫔妃不论膝下有没有公主的,见了林昭仪那些日子神情恍惚的样子,都心有戚戚然,希望这事可别有第二回了。

      没想到,才不过几年的光景,尉犁国也来求娶公主了。

      听说尉犁国主在位也有个三十来年,早已儿女成群,如今算来后宫嫁龄的公主不过只有一个十六岁的恬如公主,若是真的嫁了过去,岂不是那梨花海棠之事?

      永熙帝也微有诧意,然而不过是一瞬,他的面色便恢复如常,笑道:“今天朕之寿仪,不论政事。此事当后再议,尔等当罚酒三杯。”

      这边屏风后面,使臣话音未落,众妃便将目光看向了冯充容。她的女儿恬如就坐在她身边,冯充容面有惊色,几乎不能言语,恬如却十分镇定,并不理会众人的目光,为冯充容舀了一匙桌上的碧涧羹,轻声道:“母妃尝尝这个,清爽适口,很合母妃的喜欢。”

      如娴贵嫔这等管不住嘴的,当下就想刺冯充容几句。只是她还没张口,德妃就淡淡道:“今儿是万寿节,都别多事。”娴贵嫔只好悻悻地住嘴,低头拨弄着自己盘子里的菜。

      林昭仪坐在冯充容对面,她忧心地向冯充容望去,便见她今日发上也不见新异的尉犁首饰,像听不见恬如说的话似的,只低着头。恬如端着碗递过去,冯充容也不接,整个人都像是呆了。

      林昭仪便一叹:她也是命苦。如今除了等永熙帝的旨,她又还能再做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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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和读者宝宝们致歉,今天码字码得太晚啦~终于赶着今天发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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