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永熙帝跨进御书房的时候，正见儿子埋头书案，竟是没有发现自己回来。张德全在一旁看见了，刚想出声提醒，却被永熙帝制止了。

　　永熙帝看着景麟专心致志的模样，微微笑了一笑。从自己起兵勤王到黄袍加身，已有二十余载，人人都说伴君如伴虎，自己上位已久，也见惯了各色的面具。似乎是习惯了这般的多疑，不若如此，又怎能看清百官的诸多复杂心思。

　　只有这个儿子，自己的长子，从小到大都怀着一颗赤子之心。在这么多子女里，也只有景麟认自己是“父皇”而不是“皇父”，只有他每每表现出来，儿子在父亲面前本来就无需假装。

　　静了这半日，景麟终于感到周围气氛的变化，刚抬起头，便看到面前的一抹明黄，才知永熙帝人已行至案前。他心下埋怨旁边的宫人们也不提个醒，可此时要再跪下行礼难免显得慌忙，景麟索性悠悠然然地将手头的折子放下，起身朝着永熙帝一躬：“父皇回来了。儿臣这几日真真知道了父皇平日的辛苦，要说每日朝会议政也就罢了，回头还要看他们写的这些——”

　　话音到此，景麟一顿，偷偷瞥了一下永熙帝的表情，见永熙帝脸上并没有怒容，方走近一步，小声地道，“依儿子看啊，以后这些黄皮的请安折子父皇不如叫内廷专门刻个印章处理，父皇平时日理万机已经够累的了，不必空耗时间。”景麟一面说，一面人已经遛到了永熙帝跟前，扶着永熙帝到龙书案前正位坐了。

　　永熙帝本来难得见长子正经理事的模样，正心下宽慰不已，谁想景麟张口就是叫人哭笑不得的调皮话儿。虽说自己也对地方州府那些华而不实的请安折子深恶痛绝，否则也不可能叫太子过来帮忙，但景麟的这个刻印章的主意——

　　……回头得想想是不是真的有失君仪。

　　永熙帝心里竟真的觉得不错，面上却不能显露出来，还是板着脸轻斥道：“成何体统，朕瞧着你就是太过惫懒，不务正业。”

　　“儿臣也是担心父亲的龙体，有那功夫父皇都不如出去散散心，何苦来看这些东西。”景麟知道永熙帝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手上接过了张德全递来的茶侍奉给永熙帝，口里没有停下的意思：“果然还是父皇这里的茶香啊。”

　　永熙帝伸手接了茶，眼前的儿子已然和自己一样高，恍惚间却还是十几年前那个跟在自己身后拽着自己龙袍学步的模样。他微叹了一口气，向张德全道：“也赏他一盅吧。麟儿，你去那边坐。”

　　张德全亲手捧了茶来，有乖觉的小内监搬了绣墩过来搁在景麟后头，请景麟坐了。

　　景麟喝了一口茶好好润了润渴了一早上的嗓子，长呵出一口气来。见景麟心满意足地放下了茶碗，永熙帝方带着几分少见的倦意，看着景麟说道：“你以为朕不知道那些都是华而不实的折子，可你以为朕还能像你一样，天天到处去散心？麟儿啊，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正是春风得意年少风流，不懂什么是藏拙，全身都是刺。这一点，朕不如你。”

　　永熙帝是将门出身，自幼是在军中长大，年纪轻轻却已是战功赫赫。永熙帝的父亲穆膺是前朝有名的镇远将军，在永熙帝登基后被追尊为兴德帝。本来长子承父业是顺理成章，永熙帝凭着一身军功，以为能顺理成章接了父亲的位置，穆膺却偏偏特意上表请求朝廷把自己的爵位恩荫嫡出的幼子，也就是如今的凌王爷。

　　永熙帝少年心性，自是受不得这等委屈，一气之下愤而出走，三年不知所踪。直到琼林宴上新科状元满面含春地朝自己敬酒，穆膺才意识到那个横刀立马的任性少年已蜕变成为温润如玉的君子。没人知道年少的永熙帝那三年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世人只是知道自此之后原来的将门虎子弃武从文，宦海浮沉十余载，原来张扬清澈的眼眸也日渐内敛深沉。远远的见到昔日的父亲和弟弟，永熙帝也学会了只是温和却疏离地唤一声"穆大人"。凌王爷尚年少，不知长兄为何突然离家，追问了穆膺太多次，却只见老父黯然叹息，摇头不语。

　　直到那一夜——

　　镇远将军府被御林军团团包围，穆膺被人按跪在雪地上，尖嗓子的内监在他眼前读着圣旨，一条条都是子虚乌有的滔天大罪。他颤抖着手接过那盏硬递到唇边的鸩酒，正要一闭眼咽下的当口，眼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长子满身是血地扑上来，在看到自己手中空空如也的杯子之后，眼中迸出血红的泪。

　　回忆一刹而过，永熙帝并无忆苦的兴致。看了一眼景麟，见他在自己说出“藏拙”二字后手微微一颤，永熙帝不动声色地摆摆手，继续说道：“朕没有说你藏拙，你天生就是这样的性子，打小就聪明，太傅教什么几乎一点就会，但你却总等三遍的时候才说自己懂了，宁可在底下画画也不肯让太傅接着往下讲，自己也不肯多看一点。这些年，朕没交给你多少事，但朕相信你，知道交给你的都不会出岔子。朕也知道，你能做到十分的也要做八分，然后回奏给朕七分的结果。这无妨，你生来就是太子，这天下说是争与不争，最后都是你的。可朕已近知天命之年，你行事如何，朕心中虽然有数，可是文武百官呢？天下万民呢？”

　　景麟听到这儿哪里还坐得住，人已然离座跪下：“儿臣自知平日行事荒唐，有负父皇和太傅的教诲，儿臣今后一定……”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原本无可厚非，你也不必急着说什么，先起来吧。”永熙帝扬扬手，打断了景麟请罪的话，低头看着长子，沉默片刻，才继续说道，“你是国之储君，未来的天子，天子无家事，亦无小事。你是觉得反正朕春秋鼎盛，也事必躬亲，你就乐得躲个懒，想做个太平太子，朕倒也不怪你。只是你可知道，你眼下是清闲，真的到了你承位的那天，一国之担挑于你身，你靠什么保住我穆家天下，就靠你读的那些书写的那些字吗？世家宗亲，文武群臣，哪个不需要运筹；地方州府，西域诸国，哪个不需要制衡？到时候纸上谈兵，一步走错，便是全盘皆输。”

　　永熙帝俯下身子，紧紧盯住了景麟的眼睛：“我大承立国不过二十余载，这其中动荡，你未必都明白啊。”

　　景麟心下一凛，永熙帝说得一句都没错。自己虽不是刻意藏拙，但对于朝堂之事总有几分避嫌的心态在其中，久而久之竟习惯了这种看戏的姿态。自己只知东宫太子难为，于朝政上言多必失，于是自开府后只静观朝局变化，几乎从不插手。而永熙帝方才的一席话，如同一根刺般戳进了景麟的心中。

　　自己真的是纸上谈兵吗？仅仅一个万寿节，就有如此多的波及关联，自己看了这几日的奏折，亦知百官言语间的机锋竟至如此，若是自己真的坐到龙案之后，还能做得和永熙帝一般好吗？

　　见景麟默然无语，永熙帝也没有继续逼他，挥手指了指龙案上堆的奏折：“朕不指望你多勤勉干政，你与前朝的东宫太子相比，不知道让朕省了多少心。不过麟儿，年后你也该加冠了，朝务上的事，总要慢慢着手。朕与太傅也谈过此事，待你弱冠之后，便正式入朝吧，朕叫礼部下个明旨，以后子孙皆循此例。你若是不想在百官面前丢面子，就趁这几天多来陪朕看看折子、听听政务。”

　　景麟自然应声不迭。永熙帝满意地点点头，又抬声唤道：“德全，把朕给太子准备的东西拿上来。”

　　张德全闻声而来，手上捧着一个托盘，身后跟着两个蓝褂子的内监，抬上一个木箱。张德全伸手打开那箱子，里面放着一架琵琶，琴面绘着精致的花纹，显非凡物。

　　永熙帝看了一眼那琵琶，对景麟道：“你府上良娣月份也大了，这两颗夜明珠便赏她安胎吧。尉犁前些日子还供上来一架琵琶，说是雷击木做的，朕留着也无用，一并赏你了。”

　　景麟心中纳罕，夜明珠倒是说得过去，好端端的赏个琵琶是为何？他心想着私下问问张德全，但面上终不能表露出来，还是谢恩如常。正要跪安，永熙帝叹了口气，加了一句：“琵琶非雅乐，上不得大雅之堂，平素在后院听听就罢了，千金之子尚不垂堂，何况你是储君。你跪安吧。”

　　琵琶……

　　永熙帝这么一点，景麟忽然想到了凤瑶池里远鎏安排的那个花魁，正是擅长一手反弹琵琶。如此看来，青楼一事终究还是被他父皇轻轻放下了。

　　景麟叩了个头，恭谨地退出了御书房。他心中思绪繁杂，大步向外走，差点把给他捧御赐的小内监远远地甩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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