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距万寿庆典还有五日，各国使臣纷纷来京朝贺，京城的大街上多了不少外族面孔。有淘气的小孩儿会跟着那些散发着奇异香气的车队嬉闹，遇上爱逗的使臣，突地掀开车帷往外一探头，跟在后面的孩子胆小，看到金发碧眼的面孔立时吓得嚎啕大哭，引得周围看热闹的闲人哈哈大笑。

　　皇帝万寿节将近，加上离新岁也不远，整个京城里都热闹非凡，家家户户檐上似都飘着一层欢腾的热气。

　　眼下京城最清净的地方莫过于两处：一是永熙帝的御书房，一是太子府东宫居处。

　　永熙帝自不必说，除了前两日尉犁国使臣进京后下诏礼部不得怠慢，照旧每日看着折子。只是对着各地臣僚呈上来的如雪一般的请安折子，即使是自诩勤勉的永熙帝也甚是头痛，一眼扫去，不是洋洋洒洒的锦绣文章，就是空无一物的祝寿贺词，便是惜字如金地只批上一个“知道了”，也要耽搁了许多光景。几日下来，永熙帝看着心烦，索性凡是黄皮的请安折子，只扫一眼头尾，就搁置在一边。

　　太子府上因着华良娣的月份越来越大，后宅也安宁许多。华棠一面忧心太子府上寿礼如何处置，一面又忧心母亲来时祝福自己的话，思虑太过，竟是有些落红症状，被宋太医和吓破了胆的下人按在屋里养胎，也无心再搞什么动静。

　　华棠就是再有心向太子套套话，无奈自己眼下身子沉重，只得传话进华府，令他们想办法去就罢了。华家因着自己女儿的缘故在京中多方打听，连着为太子忧心的沈家，都只打听到宫里的几位皇子还小，无非是送些文章字画，略表心意便罢了。倒是听闻二王府似是准备了许久，月前还专门寻访上等的犀角和羽毛。转了一圈，只剩下东宫这边毫无动静。

　　这不免让人有些着急，不过太子这几日竟一改性子，和永熙帝同进同出，在朝堂上便恭谨侍立在丹陛之旁，下朝时便随着永熙帝一同转入内室，回府后闭门谢客，凡有探听的一个不见。华府也好，沈家也罢，竟是没人能和太子打上一个照面，或是问上一句。

　　景麟在夜里都是独自宿在书房中，后院一步不迈，无人知晓太子究竟准备了什么寿礼。

　　这日下朝后，华钧盯着太子扶着永熙帝离开的背影，下定决心今日一定要见上太子一面。他无心和众臣寒暄，敷衍几句后便想离开，过元朔门时却见二皇子景仲正站在元朔门下，目光盯着已然紧闭的大兴宫门，沉默不语。

　　华钧心下一动，几步走上前，向景仲一拱手：“王爷近日似是清减了许多。老臣冒昧多一句嘴，京城防务辛苦，王爷莫要伤了自己的身子。”

　　华家是行伍之门，华钧虽然现下领着太尉的虚衔，手里也是带过兵的。当年若不是华棠闹着非太子不嫁，加上皇帝的默许，他心底其实更加属意这位从小就爱兵法谋略的二皇子。只不华府满门和二皇子出身都是从武，若是真的联姻，怕是大承一半的兵马都要改姓华了，永熙帝怎么可能应允？话说回来，太子才是未来的储君，良娣也好，正妃也罢，他日继承大统，有华氏血脉在宫中，至少能再保佑华家满门三代的富贵。

　　华棠嫁入太子府之后，华府为了避嫌，一直与这位二皇子无甚私交。华钧此刻和景仲搭话，也不过是临时起意，想从景仲这里探探口风。

　　“老大人身体可还硬朗，瞧着一如当年。这几日各国使臣多了些，京里的百姓也想着同乐，本王初次领了防务，战战兢兢，唯恐哪里不周全。再说，为君父操劳些，本也算不得什么。”景仲的神色一如往常，仿若无事一般与华钧见了礼，“还未恭喜老大人要做外祖了，倒是父皇，日日拘着皇兄在书房里看折子，也不放皇兄回去好好陪陪良娣。”

　　景仲口里闲谈，袖中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攥成了拳，像是畏寒一般。

　　华钧打了个哈哈应了声“是”，还欲再说几句，就见有二王府的下人在二人身侧三步躬身相待，便知机地不再接话。景仲一瞥见是自家亲信，便知是有要事，袖中手缓缓松开，略带歉意地对着华钧一拱手：“本王府上有事，来日再与老大人相谈，告辞。”

　　“王爷慢走。”华钧拜礼相送，直到景仲走出去一段，才直起身来。

　　他眯缝着眼睛，品着二王临走前的那句话：“父皇日日拘着皇兄在书房里看折子”。怪不得这几日各地州府送上来的折子比往日多上几倍，宫里却都能按时批复下发，原来是太子在协理国事。之前传出的青楼一事，虽说自己是不信的，但也听说天子震怒，好几人都受了牵连，谁知道竟这样雷声大雨点小地过去了，闹了个悄无声息。太子在这个风口浪尖上高调出来参政，饶是华钧这样算在朝堂上历经风雨的老臣，竟也看不出尚未弱冠的太子究竟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毕竟是天潢贵胄，果然不能小觑啊。

　　华钧没见着太子，心情倒还不错，健步上了自家暖轿，回府去了。

　　然而，他心里“协理国事”的景麟眼下正在御书房里特意为他设的一条几案旁昏昏欲睡，被张德全借着倒茶的当口轻轻地推了推：“太子爷，万岁在前面见户部的邱大人，怕是这会儿就要回来了，您紧着点，陛下回来就要看折子呢。”见景麟睡眼惺忪地抬了抬头，张德全忍着笑轻声道，“您今儿瞧着脸色怕是没用早膳吧？奴才让人给您先熬了长生粥，您先将就着进一点。”

　　张德全自小是永熙帝的贴身常随，后来在战场上为了救主，不慎伤了那处，在永熙帝位登大宝之后拒绝了荣养封赏，跟着进了宫贴身侍奉，算是是看着景麟长大的。太子出宫开府之后虽然见得少了，但每逢年礼，景麟也总想着备一份物件送进去，算是个心意。因而张德全看太子一直带着几分看自家子侄的心，私下里说话总有些亲昵意味。

　　“张总管，你说说，这各地州府是不是太闲了？就说这琅琊郡距京城能有两千多里，这两天前我看了一封请安折子，今儿又来一封，都是满篇空话，感情这驿站是给他们跑腿的。”景麟见四周无人，端起粥碗来了一口，含含糊糊地抱怨起来。

　　天知道他上朝只是为了安沈皇后的心，那日在宫里自己把母后气得不轻，便想着好好表现几天让沈皇后宽宽心。他自个儿正筹划着在万寿节典礼上做一番“大事”，回府里忙得不行，谁知道就这一次积极，正赶上永熙帝受够了各地州府送来的华而不实的折子，又不好让旁人代看，见景麟自告奋勇，当即高兴地“抓了壮丁”，当日下朝就传召了他去御书房。永熙帝美其名曰太子弱冠后将正式以东宫身份协理国事，这时候应当过来练练手，实际上就是让景麟帮忙把没有用的折子挑出来。何况景麟从小的书法是永熙帝亲自教导的，少时用的帖子都是永熙帝亲自所书，虽说随着年岁渐长，景麟也有意无意地练了一笔逍遥肆意的狂草——譬如送去凌王府和邵府的那些“墨宝”，然而若是被拘着写正楷，他的笔法却还是和永熙帝如出一辙。

　　张德全这几年冷眼观瞧，太子虽然面上惫懒，但正事上并没有出过大格。而永熙帝打小就多疑，加上这几年身居九五，愈发地事必躬亲，太子的这般行径更加入了天子之眼，虽然永熙帝嘴上偶尔申斥，但是心底却释然了许多，对景麟那些荒唐行径，永熙帝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前些日子盛传的青楼一事，永熙帝也不是没叫人去查过，那人回来禀报说那里的花魁擅长反弹琵琶，永熙帝只听到这里，就扔了淡淡的一句过去：“当年凌王送了一个乐伎给他，不也是个弹琵琶的。”说罢就挥手让人下去，自此便不再提。

　　“我的小祖宗，这话让人听见可不得了，万岁虽然嘴上不说，这几日可欢喜着您呢。”张德全颇为无奈地好言相劝，看着太子把那碗粥都喝下了肚，又亲手端了茶来供他漱口，“尉犁供上来的新鲜物件，万岁让人挑了好些，还特意捡了两颗夜明珠出来，说是要赏给您府上的良娣安胎，说不准这几日就让您带回去了。”

　　景麟接过茶水漱了口，认命地继续看案上堆的折子，心下想着要不要今日出了御书房去看看母后，和她好好表一表功，也让她安心养病。上回听她身边那个姑姑的意思，沈皇后这回头风发得略严重些，惊动了六宫，如今也不知养得怎么样了，好些了没有。

　　张德全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景麟的脑子也清醒了不少，静下心来一本一本地翻阅。眼下各地州府就算是有天大的事情也不敢据实回奏，他这几日的成果就是学了颇多花团锦簇的文章。

　　景麟苦笑：现在才知，大承的百官真真是——

　　——“文采飞扬”。

　　不知道看了多少本之后，永熙帝还没到御书房来。景麟揉了揉眉间，朝四下张望了一番，见门口两名内监眼观鼻鼻观心地侍立着，只得打消了站起来活动筋骨的想法，随手从最下面抽了一本继续翻看。他飞快地略过前面那些千篇一律的溢美之词后，瞟了一眼落款：臣京兆尹龚远。

　　京兆尹？他没事上什么请安折子？虽然名义上京兆尹也算外官，但是——景麟仿佛想到了什么，又把折子细细地看了一遍。乍一看，这的确是一封贺寿的奏折，但是在结尾处却有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前日有地方子民感念陛下恩德，望进京贺寿，然无路引凭证，臣已发赏安置。”

　　“安置”？流民一事竟然这样就被轻轻地一笔带过了。若不细看，这话湮没在各地的贺寿折子中怕是真的注意不到，就算是他日追查下来，这也算是酌情上奏过了。天子若是碍于情面，加上流民一事已经完结，万寿节刚过，年节已至，还真的能纠察不成？

　　若是真论起来，这也算不上是欺君罔上，毕竟那些人的确是因为万寿节才进的京，是不是来贺寿的——又谁能说得清呢？

　　若是在这个当口直接和永熙帝揭出真相，景麟虽然自认父皇还是会相信自己，但是若真要依律惩办，又能治个什么罪名？那群“文采飞扬”的大臣，旁的不行，给他扣顶“万寿节前不宜大动干戈”的帽子下来，搞不好他还要弄的自已一身灰头土脸。

　　倒不如……景麟想到了那块虎形巨石，心下有了主意。

　　父皇，固然这样有失孝道，但是自开蒙时您就教育过儿臣，民贵君轻。景麟想到这里，暗暗舒一口气，继续翻阅剩下的折子，心下轻松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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