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简妹妹。”晁媚掀开棉帘子，就见自家怜筝正和简璧身边的侍女迎琴咬耳朵，见她瞪过来，笑着吐了吐舌头，拉着迎琴跑了。晁媚这才跨进来，笑盈盈又唤了简璧一声：

　　“简妹妹，不嫌我冒昧吧？”

　　“自然是不嫌的。”简璧站起来迎她，一对总蹙着的眉浅浅地展了一展，“镇日里也是无聊，晁姐姐来了，也好陪我说说话儿。”

　　晁媚一瞥她，也不客气，先自坐了，这才扬起一边眉毛去揶揄地看她一眼：“妹妹这话，若是让安氏姚氏几个听见了，还不恨得帕子都要咬破。这府里除了妹妹，现下还有哪个能得世子青眼？就说妹妹屋里这盆牡丹……”晁媚假做无意地向窗边摆的那盆花儿挑了挑眉梢，“旁的人怕是连看都没机会看一眼呢。”

　　“姐姐怎么这么说话。”简璧托着腮，也望了望那盆花，眼神很倦，“姐姐这样素有侠气的女子，怎么也跟着那些无聊人传小话。不说这花，就是我这里旁的物事，姐姐若有喜欢的，拿去也就罢了，左右我是不在意的。”

　　晁媚有些语塞。按说以她对远鎏的态度，不说不该在意这些微末小事，拿来与远鎏一同对简璧品头论足的事倒很有可能发生。从前千桃、采莲那几个从歌伎抬成侧妃的，哪个不是得了晁媚的好一番挤兑？不过远鎏也不在意这些直冲着他爵位来的女子罢了，二人抚掌大笑，倒是别有趣味。

　　只是简璧……简璧毕竟不大一样。

　　简璧初入府的时候，远鎏特意把她找来，诚诚恳恳地和她说，他把简璧安排到她晁媚的上林花洲去住，实指望着她能替他好好照看着简璧，平日里别磕着碰着，别受人欺负。晁媚当时眉心就竖起来了，敢情她成了替他照管人的老嬷嬷了？害得远鎏又连忙解释，简璧实是他心上如珠如玉的珍宝，他知道自个儿后院乱成一团，托给谁也不放心，便只好托给她。晁媚追着问他到底看中了简璧哪里，远鎏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什么，最后挨了晁媚的一记白眼。

　　白眼归白眼，远鎏交代的事晁媚还是照办了的，就看简璧入府这么多日子竟没有哪个新来的侧妃能在上林花洲跟前露一露面的，就知道晁媚的手腕着实是不错。

　　晁媚吓唬了那些个不安分的侧妃们，拍拍手以为万事大吉，就等着远鎏来把他的心上佳人接走，远鎏却又愁眉苦脸地来找她了。

　　原因是，简璧不快乐。

　　旁的侧妃为讨他的喜欢，偶然府中遇见了，那是一百万分的委屈也要吞下去化成甜笑的；可简璧从不。她只是忧悒地、静默地垂着头望她自己的裙裾，像一朵盛开却寂寞的莲，冷冷落落的，在凌王世子百花盛开的后院里，静悄悄地蹙着细腻的额。

　　她不快乐。

　　这任谁都看得出来，晁媚自然也看得出来。可是在她看来，世子哄人的手段，那是没有一万也有五千的。简璧不过是他街上救回来的一个普通姑娘罢了，和从前安氏姚氏出身没得什么差别，性子又柔弱。照她想来，应该早就被世子手到擒来了，怎么过了这么久还是淡淡的呢？

　　怀着这样的心，晁媚再亲近简璧的时候，便带了几分好奇。

　　只是简璧永远都是那样沉静的。她不争不抢，连远鎏拿过来捧在她脸前的，她也说不上在意。

　　她心里到底在意的是些什么呢？

　　远鎏不解，而晁媚也常常因此而感到困惑。有些时候她甚至会对简璧这样的冷漠生起气来：你还要他做到什么样的地步呢？

　　晁媚这么想着，再看向简璧那样淡淡的神情，突地一股无名火起。简璧看她半天没说话，以为她没听到，在晁媚看向她的时候，又重复了一次：“晁姐姐若喜欢，把那盆花儿拿了去就是了。”

　　不料想晁媚冷笑了一声，自个儿站了起来，也不要丫鬟侍候，自己拾起外头的斗篷披上，好好地拢了拢：“妹妹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我没得妹妹那般大的福气，世子巴巴地打发人送来这难得的牡丹，在妹妹眼里也不过是个想丢便丢的玩物罢了。”

　　说罢，晁媚带着一肚子气转身就走，心里又怒又恼，又为远鎏一片心意可怜起来，堵得她心里塞得慌，晚膳桌上摆了一溜十三道，她却连远鎏特意给她送的火腿烧豆腐都没胃口。

　　晁媚气哼哼走了，简璧有些愣愕，过了好久，才像回过神来了似的，转头去看那盆牡丹。

　　那花儿本就在外头冻了半晌，虽然勉勉强强救了回来，可终究是伤了，挂在枝头的几朵牡丹都打了蔫，花瓣蜷曲着，眼看是要落了。

　　牡丹啊……

　　简璧看着那几朵摇摇欲坠的花，忽然就入了神。

　　她本也有机会在鬓间簪一朵艳红牡丹，着凤冠霞帔地出嫁。只是在凌王世子将她带入府中的时候，——不，在那之前，她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那个机会了。

　　虽然当年那个骄傲的她并不在乎……简璧微微苦笑。那时候她还是名冠京华的才女，怎么看得上一个懦弱无能只知依靠母族的男人呢？可是随之而来的就是家破人亡，她流离失所，再也不会有人记得那个在明黄的高堂上扬起下颔来，说“我不会嫁”的那个简小姐了。

　　现在她只是凌王府上世子的一个默默无闻的简侧妃，虽然她也并不在乎。世事还能坏到哪里去呢？一个新朝的世子，一些花里胡哨的手段，对她来说，都不过是一样的。

　　嫁不嫁人，都是一样的。得不得什么花草首饰，也都是一样的。

　　她甚至连从前吟诗作赋的事都懒怠地搁下了。失了那个心意，即便勉强再作，又有谁可堪听呢？

　　如今的简璧，和那盆即将枯死的牡丹一样，不过是凌王府上一个可有可无的装饰而已。

　　送到萧记的那盆牡丹，远鎏特地派了孟骐去送。

　　“小六子，”远鎏难得严肃地看着孟骐被掩在一朵牡丹后的脸，“这是本世子给皇兄做的一件大好事，你务必要给本世子办得妥妥当当的，听着没有？”

　　“是。”孟骐还是那么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他一晃，手里的牡丹也跟着一晃，一片粉色的花瓣就跟着他的动作掉了下来，悠悠荡荡的，可把远鎏心疼得不行：“你给我小心点！牡丹送到萧姑娘手里，务必要完完全全的，半片叶子都不能少，你听着没！”

　　“是。”孟骐这回不敢点头了，只答应了一声，看远鎏没有旁的吩咐，转身便走。

　　“哎，你等等。”远鎏忽地又把他叫住了，“送花的时候你注意着些，别让无关的人看着你。须知姑娘家的名节这是最重要的事，若是让人说了萧姑娘什么，皇兄还不得扒了我的皮！”

　　孟骐抱着花一路上都在心里嘀咕，他本来想着把这牡丹往萧记一塞就罢了，这怎么还不能让人瞧见？不让人瞧见，他堂堂的世子护卫，岂不是要去翻墙？

　　孟骐正嘀咕着，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一身黑，正穿的是夜行衣，乐了：翻墙是正好。

　　——他可没想这青天白日的，他穿一身黑衣翻良民家的院墙，对本来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京城风气要有多大影响。

　　捧着花盆到了萧记后墙根外头，孟骐运了一口气正想往上翻，翻到一半突然醒悟过来；里头要有人怎么办？这时候跃过去是万万不能了，孟骐只得深吸一口气，猛绷紧了腰腹，一踩矮垛墙，手忙脚乱地好不容易把自己好好儿地立在了地上。

　　他瞧瞧怀里的花盆，还好，不过是多掉了几个叶子，花还无恙。

　　这回孟骐学了乖，先躲在墙后头把院子里看了个遍，萧二小姐和她的丫头来来回回，就是不见正主出来。把个孟骐等得急到不行，可还得在墙头上苦熬着，时不时还要经受路人奇怪目光的洗礼，别提有多难过了。

　　可这时候放弃回去肯定又要挨远鎏的一通责怪，孟骐还是咬咬牙，在墙头上蹲着往里看，装自己是棵草。

　　好不容易挨到夕阳西沉，萧云儿这才拉着裹得严严实实的蓁蓁出来，领着她慢悠悠地一圈圈晃，轻声细语的，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孟骐右眼皮直跳，他蹲得腿都快麻了，实在等不下去，索性觑了个萧云儿扭头的空，“唰”一下落到了两个姑娘跟前。

　　“啊！”蓁蓁还没说什么，萧云儿转头回来看见眼前多了个黑影，吓得一下子叫出声来，接着就要拉着蓁蓁往屋子里头跑。孟骐连忙绕到她两个跟前拦住，迎着两个姑娘惊恐的目光，硬着头皮，把怀里的牡丹往前一递。

　　“花？”萧云儿懵然不解，对着那盆花看了好半天，突然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来，对着孟骐猛看，“你是谁？你是不是瞧见我姐姐，喜欢上了，所以才送她花？”

　　孟骐吓了一大跳，偏他笨口拙舌的，在萧云儿好奇的目光之下越发舌头打结，半天才挤出一句：“姑娘，这是凌王府上主子送你的！”说完，孟骐顿觉如释重负，“唰”地一下没影了。

　　“凌王府的主子？岂不就是世子殿下？”萧云儿虚惊一场，这才放下心来。她连忙上前，先把那盆牡丹捧了起来，“我说呢，那人古古怪怪的，原来是世子殿下的手下人，给你送花来的。”

　　旁边蓁蓁一句话都还没说，突地抬起袖子掩着唇角，咳了几声。萧云儿一着急，也顾不上那牡丹的事儿了，先慢慢地给她顺着气：“姐姐小心些，怎么，喝了药还没好些吗？”

　　蓁蓁咳得脸通红，萧云儿看了，跺了跺脚道：“都是爹！还说这药是什么极有用的，若是有用，姐姐这时候早该好了，怎么还咳成这般！”

　　蓁蓁才把气顺过来，连忙拉住萧云儿的手臂，顿了一顿方道：“义父的恩情我是知道的，只是我自己作弄的身子弱了，怎么能怪义父的药不好呢。”

　　说到这儿，蓁蓁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幸而萧云儿正批评那药不好，也没发现她神情的异样。蓁蓁前些日子其实身子已将养得差不多，只是收了景麟的信，心里欢喜得紧，又不敢白日里看，每每到深夜里才从枕下拿出来，抚平纸痕看上一看。想提笔回一封与他，披衣下了床，可又不知写什么好，半天只在案下堆了几个纸团。如此一折腾，夜里风凉，自然是要伤寒的。

　　个中原委她若是与萧云儿和盘托出，不等萧云儿笑她，她自己就先羞死了。如此也只好瞒着，只说是出去吹了风而已。

　　只是既然着了风寒，那自然没有了出门的道理。蓁蓁拟信不成也就罢了，如今连出门去送也不能，心里低落得不住。谁知今儿就有人，说是凌王府的主子来，给她送花儿的。

　　先前的信便是托凌王世子的手底下人送进来的，那么这花……蓁蓁心里想着，只觉一阵一阵的浪正冲在她心里，就要把她那点微末的怨怼冲得一干二净。

　　她压下胸中的膨胀，若无其事地向前一步，先把那盆牡丹抱了起来：“云儿，咱们回吧，风冷了，我身上总不舒服。”

　　萧云儿哪有不应的，忙扶着她回去了，花儿的事也不过是顺手。送了蓁蓁回房，直到夜里快睡了，萧云儿才想起来这事，记得爹说过以后有这等事必要跟他说一声的，自个儿吐了吐舌头，蹬蹬蹬掀被下床，跑到萧掌柜的主屋里，也不踏进去，只伸了个脑袋大声道：“爹！世子殿下今儿派人给姐姐送牡丹了！”

　　“什么？”萧掌柜都躺下了，可一听这话哪还躺得住，正要唤女儿过来问话，萧云儿却脚底抹油似的一眨眼就溜了，留下萧掌柜一个在这长吁短叹，琢磨这凌王世子究竟有什么花花肠子。

　　牡丹……那可向来是正室才用的花，凌王世子这么送来，该不会是……可蓁蓁再得自家喜欢，也不过就是位民女，他堂堂一个世子，难道能真娶民女为正妃？高攀人家做侧妃就不知要做多少磋磨了，若真成了正妃，以蓁蓁的性子和出身，可斗得过凌王世子那八位侧妃？怕是连骨头都要给人家啃干净了吧！

　　萧云儿小丫头一个，这话说过就忘，睡得香甜。蓁蓁以为牡丹是太子送来，自然一颗心都在太子身上辗转，也顾不得其他。只独留萧掌柜一个胡思乱想，一夜不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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