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晏好亭。

　　连日降温，又下了几场雪，站在四面透风的亭子里，几位清客都是冻得脸僵手硬，桌上的茶不一会儿就凉了。不过几人都知太子就是这样一个性子，也没人抱怨，只有年纪最大的黄广成暗自摇了摇头。太子这般待客，他们几个不在意，来日再有臣子相投，气性大的说不定就要不满了。他暗自琢磨，待会儿该把这事也提一提，好劝诫太子一番才是。按说太子合该礼贤下士，怎么到他们这位殿下眼里，这些事全都不当个事了呢？

　　这会儿景麟才缓步踱来，一身明黄朝服，外头大氅上的毛皮暖暖地焐着，叫底下四位一看，更觉得身上冷得难忍了。景麟心中暗笑，面上却还是冷淡地一瞥：“冷月，给几位先生加个手炉，别冻坏了。”

　　“嗳。”冷月年纪小，眉眼之间也不懂得掩饰，带着笑模样给四位翰林一人塞了一个暖炉。汪正志和曾逸春收了暖炉便笑着道谢，言辞恭敬，手炉揣进怀里也就完了。唯有年纪轻一点的褚为良脸皮薄些，也是头次上太子府来拜谒，慌慌张张的把暖炉从冷月手里拿了过来，结果一不小心碰着了冷月的手，惊得他忙往回一收，脸上升起一抹红来，惹得冷月一笑。黄广成却是咳嗽一声，对着冷月的俏脸严肃地看了一眼，拱手对景麟道：“臣谢殿下对臣等的体恤。只是美色误人，亦会误国，殿下可一定要注意才是。”

　　景麟目瞪口呆，没想到黄广成古板到这等地步。他也懒得与这人纠缠，板着个脸不搭茬，先把冷月遣了下去，方才转回来对着这几位冷言道：“孤早已向你们言明，这太子宾客不过是个虚衔，你们都是饱学翰林，安心在翰林馆修书治学便是。孤没有传召，你们齐齐不请自来是何意？”

　　太子鲜少摆出这副严肃的模样，几个人霎时间都有些恍惚，仿佛是在金殿奏对一般，竟有些失语。

　　黄广成毕竟做翰林做了些年头，也是第一个回过神来的人。他左右一瞥，汪、曾、褚三人还愣着不知该说什么，皱着眉头咳了一声，主动上前道：“回殿下的话，微臣几人忝居东宫宾客之位，承蒙皇上不弃，理当为皇上、为殿下尽心尽忠。殿下虽然有心让微臣专心治学，微臣却不甘于皓首穷经。近日热议沸腾，想来殿下也有耳闻。臣以为，物议四起，对殿下殊为不利。殿下乃国之储君，理应心系国事……”

　　“既然知道是忝居，那明日你自己上折子请辞吧。”景麟听了半截就知道他后头要说什么，直接开口，一眼瞥过去，“孤的言行自有父皇教导，顶不济还有太傅提携。如今父皇春秋正盛，孤自觉太子府上门庭若市并无必要。”

　　这话说得黄广成一怔，景麟也不管他心里怎么想，自顾续道：“至于心系国事，孤自觉上不愧于天地，下不愧于万民，至于中间你们这些臣子怎么想，用不着孤考虑，也不用你们操心。左右你们只需忠于父皇，忠于社稷，做好臣子的本分也就是了。”

　　“殿下容禀，微臣听闻京中最近有些风传，有抹黑殿下名声的嫌疑。臣望殿下明察秋毫，若是上达天听，怕是三人成虎啊。”这下那三人才回过神来，褚为良看黄广成被太子堵了回来，连忙上前一步，拱手说道。他是新进翰林院的翰林，也是自请做太子宾客的位子，就是为了一展宏图壮志，也不虚枉了功名才是。因此几人来前，倒是他最为急切。谁知第一次见太子竟是这般情形，褚为良暗恨方才的话头先让黄广成抢了，这一下留了空裕，他便连忙开口，生怕他在太子心中留不下印象。

　　“你这书袋倒是掉得不错。”景麟的脸差点黑了，他都明说不爱听这话了，怎么这个姓褚的就不知道点好歹呢？他暗自运了运气，这才保持了方才的冷淡口气，继续说道，“你不如直接说孤逛青楼被人看见，孤也不介意。不妨清楚告诉你们，这流言孤早就知道了，父皇估计也早已听说。若真有有什么罪责，孤自然去领，连累不到你们。清者自清，你们无需多言。待过了万寿节孤自会上折子请罪，并自请削去太子宾客的礼遇，给你们都谋个前程。”

　　这话说得就重了，褚为良哽了一下，只得退后，和另几人面面相觑。

　　“你们下去吧，孤明儿还要早起呢。”

　　说着罢，景麟便径自出了亭子走了，留下四个人在亭中，因为景麟走得太快，连行礼都没来得及。

　　“殿下说明儿要早起？难不成殿下想通了，要进宫和陛下陈情？”几人出了太子府，褚为良急不可待地开口问道。

　　“没听殿下说皇上早就知道了吗，估计父子间早就说开了，要不这几日怎么连个问罪的折子都不见？”一直没说话的曾逸春这时候才开口，说罢看了一眼黄广成。

　　“大概是吧。”黄广成叹了口气，“大概殿下这些日子心里也烦躁，不爱见我们。我们先回去吧，改日再来。”

　　“我就说今儿不是好日子——”汪正志无所谓地一挥手，对着人影寥落的街道吐了口白气，挨了褚为良的一个白眼，这才收回去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缩着肩膀道：“行啦行啦，我不说了还不成？怪冷的，咱快走吧。”

　　褚为良最看不惯汪正志那副胡天胡地无所谓的样子，瞪了他一眼道：“你自己不求上进，可别拉着我们几个跟你一起在那泥坑里混，别人还想有个好前程呢！”

　　汪正志人虽然懒些，当初也是辛辛苦苦考上来的进士，这话岂能爱听，反唇讥道：“那算什么？总比有些人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好！”

　　褚为良勃然大怒，一步迈过去就要撕扯起来。旁边的曾逸春连忙拦住，黄广成也上来帮忙，几个好好的读书人在街上扯得衣衫凌乱，这才勉强把褚汪二人拉开。汪正志“哼”了一声，扭头就走，褚为良还在后头愤愤不平，被曾逸春好一通劝，这才把气咽下去，跟着黄广成回翰林院去了。

　　屋里。景麟已然换了寝衣，听着照临的回报，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心下忖道：不过是邵攸请客而已，偏生非要“朝食”，平白的又叫人误会。褚汪二人行径着实让人侧目，幸好太子府跟前人声清静，不然指不定这事又要让他这个“不肖太子”背锅。那个曾逸春，倒是个懂事的，只是屈居翰林，有点可惜了。不过，说不准人家还觉得跟了我这么个主子是屈才呢。

　　外头的灯已经灭了，侍女流雪持着一盏灯进来，给景麟床上的帘帐落下来，掩唇笑道：“殿下今晚不召一位娘子侍寝吗？”

　　“你这丫头！”景麟笑骂了一声，“今晚本太子便孤枕难眠一回罢了。你也去歇着吧，有事叫照临进来。”

　　“是。”流雪嬉笑着出去了，景麟这才长叹一口气，往枕头上一倒。

　　外面都传说他这个太子流连酒色，不思治国，如今竟然连太子宾客都要找上门来，和他说这个大道理了。其实忧心也好，放心也罢，政事终究是要他父皇操着心的，这些人倒是替他着急什么劲呢？

　　他从襁褓里就是太子……大承一国，是他父皇竭尽所能打下来的，也是他尽全力也要保护的。怎样才是对大承最好呢？他也许不知道，但是，对这些刚刚经历了更朝换代不过百年的百姓来说，安稳的生活才是他们最想要的吧。休养不足，连皇城根下还会有人掘土挖田只为了一块无用的巨石，又何况帝力不及之处？大承建国时日尚短，再起兄弟阋墙之事，大承又能坚持多久呢？

　　历朝夺嫡之争多有惨痛死伤，他从小读史，对此清楚得很。本朝唯一能与他抗衡的不过一个景仲，而景仲修文韬，备武略，心里是不甘心他坐这太子之位的，他也知道。

　　可那又如何呢？景麟想。他不愿生灵涂炭，不愿见兵燹之灾，景仲未必与他一个想法。不到尘埃落定那一日，景仲……不会服他。

　　生做了太子，也不知是他的幸事还是不幸。景麟在床上翻了个身，透过卷草缠珠纹的帐帘，隐约还能看到外间亮着微弱的光亮。这点光亮恍惚，却如一抹微弱的星火，在他心间倏然燃起一片明焰，令他心头亮如白昼。

　　人各有命，他想。他不会撕破了脸皮去争抢，但，该是他的，他不会让。

　　他穆景麟也是堂堂七尺男儿，胸中有沟壑，身负是大义。虽说此刻永熙帝仍春秋正盛，国事大任还不在他头上，但他相信，当他坐上那个位子的时候，他做得也不会比父皇差。

　　这是他的家，他的国，无论如何，不能让。

　　——他也不会让。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