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作者:尾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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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大承宫制,酉时各宫宫门下钥,只留下西侧的角门传递紧要的军务。永熙帝大踏步走出去的时候,夜色已暝,只听见昭明宫外传来一声声悠长的“河清海晏,天下太平,日暮,戌时”的唱和声。

      子衿和子佩对视了一眼,正好底下小宫女打来了热水,子衿接过去,从妆台上取过一个小巧的鎏金细口瓶,小心翼翼滴了几滴在清水里,赔笑道:“皇上前些日子送过来的清露真是难得的稀罕物,听说前几天南边来的使臣进贡的。方才开了瓶就是满殿生香,竟比以前的沉水香还好用呢。可见皇上心中是记挂着娘娘的,娘娘也该仔细着自己的身子,别让皇上担心。”

      “本宫到底是老了,不过是混日子罢了。”沈皇后略有些疲倦的眼神顺着妆台上的银镜看过去,虽仍是乌发如云,身形窈窕的模样,可毕竟岁数摆在那里,怎样也比不上年轻的女孩儿们了。“都是宫里的女人,谁还指望着君恩长久呢?本宫知道,要论容貌,本宫是比不上那个云氏。可她不过年轻本宫几岁,要不是她当年狐媚祸主痴缠着皇上,如今哪里讨得上德妃的嘉号。本宫不在乎这些,但本宫的麟儿,是嫡长子,是天定的储君,她那个只知道舞枪弄棒的莽夫儿子哪里配得上和我的麟儿相提并论!穆昀,你……”沈皇后的胸口不住起伏,竟脱口而出,唤了一声永熙帝的名讳。

      “娘娘!娘娘不可啊。”这一声出来,惊得子佩当场就要跪下。还是子衿撑住了,装作无事地上前去扶着沈皇后,又使眼色叫子佩赶紧把拭脸的巾子递上来:“娘娘这几日的头痛症越发重了,依奴婢看,要不要明儿请太医过来行针?”

      “明儿……明儿叫麟儿进来,本宫要让他知道,不管怎么样他都是太子,是大承的储君,怎么能平白地被看低了身份!本宫生的嫡长子,如何就比不得那起子贱人肚子里爬出来的种!”

      子佩听得腿都软了,被子衿瞪了一眼,捂着嘴把下头侍候的小宫女都遣了下去。子衿半扶半架着沈皇后的身子,好声好气地劝着:“娘娘放心,明儿一早就让太子过来给您请安,太子素来识大体,娘娘放心就是。”

      沈皇后这才合了眼,浑身无力一般,在床上躺了。子衿轻手轻脚地合上了帐子,细细地把各处的烛火都熄了,这才擎着一支烛台出了内殿,对等在外面的宫人吩咐道:“娘娘睡下了,晚上值夜的都小心伺候着。”

      旁的人都躬身退下,只留了子佩一个,忧心忡忡地跟上来,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两只眼到处乱看:“姐姐,娘娘这病入了冬重了许多,又总不肯传太医,这一直拖着,总归是——”

      子衿叹了口气:“娘娘没应我的话,我们这些下人也使唤不动那几位太医来瞧娘娘。罢了,明儿是十五,各宫早上还要定省呢,你记着让赵青过了巳时再去太子府传话,再叫小厨房好生准备着,娘娘估计要留太子用午膳,咱们总得预备好了。”

      “哎。”子佩也跟着叹了口气,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耳房。因着沈皇后的异状,两人也不敢回平日住的厢房,不过在小丫头们的屋子里警醒着些守夜,胡乱睡一觉而已。

      再说这天,京城里有名的“一间酒楼”接着个稀奇主顾的吩咐,太傅府的邵公子传了话来,要明儿备一个雅间,辰时前后,请太子和凌王世子。酒楼老板毕恭毕敬地把人送走,嘱咐完厨子跟小二,自己关上门琢磨:哪有公子哥儿吃饭赶着早上吃的?就是摆满一桌子,也不过就是烧饼油条豆腐脑的小菜,这也上不得台面啊?

      穆远鎏接到帖子时正在陪凌王爷下棋,下人递过来一张帖子,他一瞧是邵攸给的,先是稀奇,拆了一读,不禁目瞪口呆,张口就抱怨:“这邵攸也真是的,平时铁公鸡一毛不拔也就算了,好不容易等他做个东,偏偏还请朝食,那才几个钱?分明就是……”

      他对面坐着的凌王爷眼皮都不抬,漫不经心地落下一子,打断了儿子的喋喋不休:“他总不能单独请你吧?看样子是也请了麟儿。他帖子上写的什么时辰?……辰时三刻?皇兄早朝未毕,能放人出来吗?”

      “早朝?皇兄上次上朝,那还是……”远鎏伸手从棋盒里摸了个子,也不往棋盘上放,只搁在手里转来转去地玩,拉长了声儿煞有介事地算天数,被凌王爷瞪了一眼。

      这位凌亲王单名一个旸字,是永熙帝一母同胞的弟弟,当朝唯一的亲王。因为是幺子,凌王爷少时备受长辈溺爱,养成个散漫不羁的性子,于政事上并无多少兴趣。天子兄弟醉于声色简直是国之幸事,国朝交替之时,凌王爷事事不理,只知道关在自家院子里风花雪月。永熙帝逐鹿天下的时候,这位凌王爷带着妻室跑到了琅琊郡外不知道哪个小岛上去一藏,闲云野鹤,好不自在。等到永熙帝得登大宝,凌王爷才带着刚出生不久的远鎏回来,顶着亲王名头,仍是事事不管的放纵性子。永熙帝对这个幼弟也十分喜欢,凌王妃生远鎏时不幸过世,永熙帝登基后特意下旨追封她的王妃之位,又送了美貌歌姬到凌王府里。不过这位凌王爷倒是个钟情的人,虽说歌姬收下了,却再无续娶,也无狎昵之事,府里女眷竟然都是远鎏领回来的侧妃,也是件稀奇事。

      “麟儿又躲清闲了?我心里倒是喜欢这小子,只是这档口我那皇兄能让他安生吗?算了,这我也管不着。”凌王爷一抬眼,看到远鎏还在那儿玩手里的棋子,迟迟不落,被凌王爷拍了一下,“上次为父让你问他万寿节贺礼的事情,他那边到底有个章程没有?”

      提起这万寿节贺礼,远鎏心里就打颤,手一哆嗦,把棋子儿扔到地上去了,“啪”的一声脆响。如今太子那边送什么没问出来,自己倒是送了太子一份“大礼”,太子流连烟花之地的传言估计早在京城里传得变了味儿,要不是自己老爹每天只在王府里饮酒听曲,怕早就要把自己这个“不肖子”——嗯,想想爹不是那种不通情达理的人,真知道了,咳,大概也不会把自己怎么样——心下一定,远鎏脸不变色心不跳地低头去拣棋子,随口扯谎道:“皇兄那边也拿不准皇上是什么意思,让邵攸去太傅那里打听了。不过这也有些日子了,估计他是有了点消息,这才请我们上酒楼一叙,说不准就是这事儿。”

      “都是亲父子,还要托什么臣子打听,叫麟儿直接进宫问皇兄不就得了?费那二遍的事。”凌王爷这几日也为万寿节的事情操了不少心,虽说永熙帝对凌王府向来宽纵,但万寿节按规矩凌王府是要头一个献礼的,万一闹出什么笑话来,自己的脸面总不好看。

      远鎏平日里在凌王爷面前没正形惯了,听了这话,也不过嘻笑道:“成,我明儿就跟皇兄说。不过父王过了正月也要庆寿了,父王跟儿子说说,想要儿子给父王弄点什么贺寿?不管父王要什么,儿子上刀山,下火海,总给您弄来就是了。”

      凌王爷一个巴掌扇过去,远鎏笑着躲开,顺手把那个玩了半天的棋子往棋盘上一放:“将!”

      “下围棋,你将什么将。”凌王爷哭笑不得,一手把棋盘抹了。

      “在太子面前你也得有个臣弟的样子,别总胡闹!”远鎏起来要走,凌王爷跟着在后头补了一句。

      “知道啦。您老早点休息吧,明早儿子可得去打邵攸的秋风呢。这也有日子没辰时叫起了,可别迟啰——”

      太子府里。景麟收了帖子,还没等细看,照临就贴边溜进来,低眉顺眼地说,外头几位清客请见。

      这几个清客都是翰林,自居是满腹才学不甘落于人后,太子开府时自请了太子宾客一职,此后便常常往来。说来太子不应与朝臣有什么关系,但冲着辅佐太子,期望着封侯拜相自己投上门来的文人也没有赶出去的道理,景麟也就收下来了,不过只在府里养着,轻易也不见他们。这回想是听了什么风声,这几位联合起来,打算过来给他说说大道理。景麟想想就头疼,正准备叫照临去回了说不见,转眼又有了主意,招手把照临叫回来:“罢了,嘱咐流雪,在晏好亭煮茶待客。”

      照临应声去了,景麟入了内室。景麟的两个丫鬟冷月和流雪都在屋里守着,在屋里听着了景麟的话,捂着嘴正笑。看景麟进来,流雪笑嘻嘻地行了一礼就跑出去备茶了,留下冷月在屋子里立着,不紧不慢地福身行礼。

      这两个丫鬟都是一小跟着景麟身边侍候的,平日里颇为亲近。景麟也不恼,只拿眼一瞥冷月:“这丫头,傻笑什么?”

      “殿下莫怪。”冷月抬起脸来,还是带着笑的,“三九的天气,殿下还要在晏好亭待客,想来是……咳,不大待见那几位先生的吧?”

      “就你机灵。”景麟也笑了,手一指衣箱,“去把那套朝服找出来,本太子要好好儿地见一见各位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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