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永熙帝从书房里出来，身后跟上来一个小内监，忙着给他打上伞。细雪在伞上簌簌地落，这声音落在永熙帝耳里，忽然那阵火气就消了，生出一阵疲惫茫然的感觉。

　　方才在御书房里，把李炜骂了一通，再回想起来心里头竟是有点空。要说对太子，永熙帝自认不是不上心的。这是他第一个儿子，他自然寄予厚望。太子降生时他还不是皇帝，然而晟朝已经风雨飘摇，大部权力在他手里握着。一朝事务都要从他眼前过，可是政务闲暇时，也是他亲自握着太子的手给他开蒙。太子小时候用过的字帖，现在还收在大兴宫里。

　　等中原大地改姓了穆，他把前朝的名儒请进宫来做太子太傅。太子幼时，新作的文章太傅批过后都要在他的案头过一遍。可如今想来，也不记得太子有多久没有老老实实地写过什么文章，父子间这点乐趣竟也就这样没有了。

　　景麟……今年也十九了吧？若是平民家里，十九也该是能扛起一家老小的年纪了，而景麟虽说生在皇家，小时候也不是没有经过事情——朝代翻覆，也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他怎么就成了个纨绔呢？

　　永熙帝沉着脸色，在大兴宫外站了片刻，转身往皇后处去了。张德全在后头跟了几步就看出来，忙叫了个后面跟着的小内监去皇后的昭明宫去传信。小内监转身跑了，一溜烟窜到昭明宫，看见一个大宫女服饰的站在外头，也没看清是谁，就上去说道：“姐姐，劳烦通报一声儿，皇上往这处来了，一时三刻的工夫就到。”

　　站在外头指挥下面人扫雪的是沈皇后的另一个贴身宫女子佩，听见小内监的话，先是吃了一惊，回过神来，忙掏出一个荷包来往他手里放，笑道：“劳你报信，拿着喝茶去吧。”

　　小内监自然不敢收她的荷包，摆摆手，把手揣在袖子里暖着，又一溜烟儿地跑了。子佩也来不及再问什么了，连忙回身进了殿门。

　　沈皇后今日身子又不舒爽，午膳只用了半碗米粥，两三口菜而已。这时候午睡方起，沈皇后正在子衿侍候下换了衣裳，歪在软榻上歇息。子佩低眉顺眼地进来，悄没声儿地对子衿使眼色。沈皇后点一点头，子衿便轻手轻脚地出去了，过了会儿回来，轻声对沈皇后回报：“子佩说，有人来报信，说皇上待会儿来。”

　　子衿心里是高兴的，永熙帝鲜少涉足昭明宫，今天也不是正日子，永熙帝却要来看沈皇后，想来心里还是惦着的。这么想着，脸上就带了笑模样。听到这些，沈皇后情绪也高了不少，竟是连头疼都轻了许多。她自榻上起来，指挥着子衿去择了一件岫红窗花格的褙子，搭灰粉绣凤仙的裙子，又梳了朝云近香髻。冬日阴冷，屋里早早点亮了烛台，却还是显得黯淡。沈皇后这一身却是稳重不失娇俏的妆扮，虽是近杖家的年岁，也令人眼前一亮，气色也好了几分。子衿给沈皇后发髻上插了花丝嵌金簪，子佩举着铜镜给沈皇后照着，看沈皇后心情很好地笑着，凑趣道：“娘娘这样装扮起来，瞧您的脸色，竟像是二八少女似的。”

　　“油嘴滑舌。”沈皇后笑起来，微微偏头去看发髻上的流苏。铜镜里映着烛光和莹润的脸色，果真如少女一般。

　　既然永熙帝要来，晚膳就不能简单了。子佩早吩咐了人去御膳房传话，永熙帝进了昭明宫不过半刻，饭菜便流水样传了上来，散着宜人的香气。

　　永熙帝带着一身雪地的凉气进来，子衿觑见皇上脸色不好，也不敢多嘴，连忙上前替永熙帝除去外头罩着的大氅，再摆上暖炉，金鸭里添一把香。子佩带着下头人布好了菜就退到后面去侍候，只留了永熙帝与沈皇后二人对坐。

　　因着皇上要来，御膳房精心准备了几道菜肴。下雪的天气发冷，桌子正中央摆了一盅热气腾腾的羊肉汤，香气四溢，连带整个屋子似乎都暖起来了。一旁侍候的内监给永熙帝先盛了一碗，鲜香的羊肉味扑鼻而来，胡椒的辛辣气息冲得整个人都是一激灵。永熙帝连喝了两碗，身上暖和了，心里那点子郁气也下去不少。

　　他再看坐在对面的沈皇后，一眼便看出她这是着意打扮过，浅浅一层脂粉，在摇曳的烛光下也是可人的模样。毕竟是结发之妻，几十年下来，虽说激情淡了，可往后能伴在他身边的，也只有她一人而已。这样一想，永熙帝也有些不忍责怪沈皇后，只笑着听她说话，还亲手布菜给她。

　　子佩站在后头，见着永熙帝进来时还沉着脸色，这时候却缓和不少，肯替沈皇后亲自布菜，想来是在外头气着了，现下心情才好。她心里琢磨，待会儿要叫赵青去打听打听是谁惹了皇上不痛快，往后也好有个着落。再看看沈皇后与永熙帝鹣鲽情深的模样，连着满屋子的下人脸上都喜气洋洋，估摸着今天八成能过得好，脸上禁不住地就带出了笑来。

　　晚膳用毕，永熙帝心情很好地携了沈皇后的手进了内室，看见桌上一叠没收起来的四尺冰梅宣，笑道：“知道你们爱抄经，可也要注意着些，灯火暗，再伤了眼睛。”

　　子衿进来把桌子理干净，听见了这句话，便笑道：“娘娘刚抄完一卷经，前日送到佛堂里去供了。现下这是新贡的纸，娘娘嘱咐奴婢留下，闲时练字用的。”

　　永熙帝一听之下就明白了，转头去看沈皇后，正对上她融融的一双眼，于是连语声都变得柔了一些：“又在抄花间？”

　　“是。”沈皇后含笑道，随即叫住子衿：“先莫收，你去吧。”

　　原来沈皇后年轻时爱读花间、樽前词，嫁入穆家后，还会自己制笺，以簪花小楷抄花间词集，以为乐事。那时永熙帝只是朝上武将，常领兵在外，独留她一人在闺阁之间，还要侍奉婆母，穷极无聊，不过拿读词打发时光而已。晟朝元朔十六年永熙帝回京述职，还特地为她寻了几种坊刻的好本子，拿来收藏。永熙帝虽说是任武职，幼时也曾在塾里狠磋磨过一番，不说能与赌书泼茶，谈些诗词歌赋总不在话下。还没有景麟之前，小夫妻俩对坐谈书，亦是难得的好时光。

　　只是后来他称了帝，后宫佳丽三千，再加上景麟还小，需要人照看，沈皇后也是许久没有动过笔了。

　　桌上那叠纸，本来也不过是摆着看的，哪有心思去抄什么花间词呢？不过是子衿一说罢了。只是提起这话头，倒引来了永熙帝的兴致，先换了常服，亲手磨了一池墨，再向沈皇后道：“这些年也实在劳碌了些，难得你还有这样的闲情。今日朕为你添墨，你好安心抄一阕罢。”

　　沈皇后自然没有不应的，择了一支软和些的笔，略一思索，书道：“凤凰相对盘金缕，牡丹一夜经微雨。”

　　沈皇后的一手小楷也是着意练过的，柔姿婉媚，尤衬花间词的娇软意气。沈皇后写了这两句，永熙帝一直微笑着瞧她，也不说话，烛光摇曳，映出一片温柔的光。

　　这般温存的夜晚实在少见，沈皇后写了一阙词，放下笔来搁在一边，细细观瞧。永熙帝，将她的手腕在手里轻轻揉着，口中说道：“你平日里也不要太苛待自己了。你是中宫，操持琐碎本就辛苦，还是多注意身子。想当年你若不是生景麟时伤了元气，如今也不必……”

　　陡一提到景麟的名字，永熙帝和沈皇后都想起了近来太子流连烟花的传闻。永熙帝沉默下来，殿中倏地静了。

　　“景麟……”永熙帝沉默了太久，沈皇后一颗心在空中悬着，不上不下的，被他攥着的手心里都是汗。

　　“景麟是个好孩子。”

　　永熙帝嘴唇微微一动，沈皇后心里绷紧的那根弦似是陡然“嗡”了一声，那句话便这样脱口而出，在寂静的屋子里，狠狠地打了一个转。

　　说出了口，沈皇后整个人都僵住了。永熙帝一直没有出声，还攥着沈皇后的手，让她不好离座请罪，只得微微低下头去：“臣妾失仪，请皇上恕罪。”

　　“你我夫妻之间，也不必太拘谨了。”永熙帝拍拍她的手，没有生气的样子。沈皇后惶然地抬起头，看到永熙帝沉吟的表情，他说：“景麟是个好孩子没错，只是越大越放纵了。”

　　“他也不小了，为人处世的事也该懂一些。之前逛花楼的事朕知道了，也就罢了，不必再提。但你应当好好教养着他，让他以后少去那些地方胡闹，……去了，也别嚷嚷出来，失了我大承的脸面。”

　　沈皇后整个人都木了，耳边只有永熙帝的声音还在慢悠悠地打转：“景麟是太子，虽说住在外头，也该注意着点。聪明人该懂得藏拙，少做点跳脱的事，也和景仲学着些。”

　　外头子衿和子佩围着暖炉守着，子佩出去找了赵青回来，抱着一个小手炉焐手，小声对子衿道：“今天皇上不知道为什么来？我叫赵青出去打听打听，别让娘娘再惹了皇上不痛快。”

　　子衿却想到了前两天赵青说的闲话，虽说永熙帝现下心情很好似的，也不敢放下心来，连子佩说话也没听见，只全神贯注地侧着耳朵往里头听。子佩看她没应声，也不好再说什么，自己坐回去抱着手炉不吭声了。

　　子衿听了半天没动静，皇上不像是发火的样子，一颗心将将地放下了，这才转过身来，从火盆里挖了几颗栗子吃。子佩接手过去帮她剥了，小声道：“姐姐，依你看，今儿皇上和娘娘……”当无事吧？

　　“这会儿都没声音，想来皇上和娘娘待会儿就该歇了。”子衿悄没声儿地说，努了努嘴：“听着些，等会儿里头要叫人，你就喊我一声。”

　　“哎。”子佩抿嘴一笑，把手里的热栗子往子衿手里一塞，“你守着吧，我去瞧瞧。”

　　子佩蹑手蹑脚到屏风跟前听了听，没听到什么，正打算回身，忽地见永熙帝从屏风那一头过来了，不像是生气，可也没有什么笑模样。子佩吓了一跳，连忙福下身去行礼，再抬头时，永熙帝身后跟着的张德全都走远了。

　　子佩这才敢起身，再回头看，子衿也是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她们俩对视了一眼，子衿起身，带着子佩悄悄地过了屏风，就看见沈皇后一人坐在长榻上，沉默着，也不动，只看着门口摆的一架屏风。

　　“娘娘？”

　　这可把两人吓得不轻，子衿抖着手小声唤了沈皇后好几次，也没见沈皇后有什么反应。子佩掐了自己手心好几下，声音大了点：“娘娘？”

　　沈皇后这才一震，倏地清醒了似的，看了她俩一眼。看沈皇后这副样子，怕是方才和永熙帝谈得不愉快，子衿子佩也不敢问，只上前轻柔地替沈皇后除去钗环饰物，再取了美人拳来，给沈皇后轻轻地捶腿。

　　沈皇后倚在软垫上微微阖了眼，心里却是巨浪一样翻腾。穆景仲？德妃生的那个儿子？他是什么东西，也敢让我的麟儿去学他！不过是手里带过几个兵罢了，回了京就要交给皇上，他有个什么？

　　云氏……还有那个穆景仲……

　　沈皇后眉间皱成了死结，突地从榻上坐了起来，把蹲着给她捶腿的子佩惊得一愣，连忙退到一边去跪下请罪。

　　沈皇后不耐烦地摆摆手：“去提水，本宫要歇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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