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大名渣渣兮

　　这一声若有似无的低低呢喃，在清稀微寒的空气中冷冷划过心口，陆之桑不禁就微微呆愣了一瞬。

　　记忆中，宁灵兮从来都没有这样叫过他。这一声“哥哥”乍一入耳，陆之桑不禁就暗暗握紧双拳。

　　掌上的青筋因为极度愤怒的情绪不断亢奋扩张，各番灼灼燃心的思绪更是此起彼伏、翻涌不已。

　　片刻后，陆之桑却是满眼颓然地慢慢松开双手，抬眸之时，已然恢复成那一向处变不惊的温润公子。

　　不过刹那，这般千回万转的情绪便化做仆仆尘土落在宁灵兮脚下，此时这女人面上无甚波澜，只是直直对着陆之桑的眼睛，微微挑眉后，便轻启朱唇细语道来。

　　明明语速不快，声音也是悦耳宜人，本该如阳春三月般温暖的和煦语调，却是不紧不慢地叙说着一道道裹着血雨腥风的恩怨情仇，一下子就将陆之桑的思绪带到了几十年前的那段尘封过往。

　　“在陛下还是王储的时候，曾在民间游历过一段时间。在某个桑葚成熟的闲怡时节，却是遇到了一个令她倾慕一生的男子。”

　　陆之桑立马就听出宁灵兮口中的“她”，便是这枔国的上一任女君。

　　在他的印象中，似乎从未听过宁灵兮叫过母后，永远都是恭谨行礼、毫不逾越，不带一丝情绪纠葛地尊称陛下或君上。

　　“那个男子也许身份低微，也许并不思慕陛下。总之不知为何，两人最终没有处在一起。经历情伤分开之后，陛下便也回宫准备继位，此时却惊觉自己已经有了身孕。也不知陛下用了什么法子，竟瞒住了众人偷偷诞下了皇子。为了保全心爱之人的血脉，陛下便把孩子托付给了自小青梅竹马的玩伴，也就是你的父亲陆相。”

　　语罢，宁灵兮看着陆之桑，淡淡琥珀色眸子里流转着的，竟是陆之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哀然神色，眼眸微垂，心中亦是同样伤神不已。

　　十四岁那年惊闻此变，当年的他不明白为何一夜之间，高高在上的女君突然就成了自己的生母，而自小就敬仰崇拜并依赖的父亲，竟和自己没有一点血缘关系。

　　最让陆之桑难以接受的，是寄托着他少年时候最瑰丽憧憬的那人，竟成了他同母异父的亲妹妹。

　　一时悲从中来，陆之桑都没注意到宁灵兮还在继续平静叙道：“世人都道这宁氏一族血脉孱弱，所出子嗣皆是女子。其实此言并不完全属实，说起来陆卿你便是最好的证明。宁家女并非不能生子，只是对枔国来说，需要的只是宁家女而已。”

　　宁灵兮语气淡淡，好似闲聊并不关己的琐事一般：“千年之前，宁氏先祖和那巨龙古騏约定，要用至阴之血供嗣天龙以保枔国安宁。而这宁家女子的血液天生就是至阴至柔，自是维持血祭的最好的贡品。如果生下男子，即使这男人成年之后再诞下女儿，也不会再拥有这般纯透之血。这至阴之血可遇而不可求，拥有这种血脉的女子，往往都是先天不足，身体孱弱难以长寿。每当生产之时皆是极其凶险，十有八九就会一尸两命。与其冒着风险生下个没什么用的男儿，还不如确保胎胎皆得女子来得稳妥。那苏禹所要的凝水丹丸，你或许曾听说过是历代女君赏赐给君后的秘药，有延年益寿、起死回生之神效，但这凝水丸的功效其实只有一个。”

　　说话间，宁灵兮突然就凑到了陆之桑耳边，如同那日陆之桑调戏“青梅”一般，呼出一团热气便对着他轻声戏谑笑道：“这药丸是要男人断子绝孙、永远只能生出女儿。你说那苏禹神叨叨的跟我讨要这玩意儿，是不是也太过讽刺了些？”

　　原本还有些心不在焉的陆之桑，此时立马就被宁灵兮的这番话给惊住了。

　　所关凝水丹，他确实只知道此物是君上在大婚之时赐给君后的御制宝物，这天底下也只有枔国的君后才有资格享用这等殊荣。所以当日苏禹提到凝水丹之时，陆之桑才会觉得十分的诧异。

　　而宁氏一族确实子嗣艰难，历代女君皆是体质异常极难受孕。即便能够顺当生出皇嗣，很多也是小小年纪就早早夭折。

　　除了敬献的祭品之外，勉强能留下个继承王位的储君都很是艰难。等到了宁灵兮这代，更是只剩下她一根独苗。

　　民间里头早有传言此乃诅咒而至，这宁氏一族为保枔国安盛祭出血脉，哪里还能够子嗣延绵，福泽后代？先前陆之桑一直以为是家族弊病，没想到这里头还有几分宁家人故意而为之的缘故。

　　而关于这血祭之事，他知道的并不比外面百姓多上多少。此等关系国运的秘辛如今似乎只有宁灵兮一人知晓其中诸般机要。

　　宁灵兮眸中闪过一丝嘲意，冷笑一声后继续说道：“陆卿你其实才是女君第一个子嗣，本应被丢入镇龙山的禁地，用一己之血喂食巨龙精魂。但你是男子，古騏要你的血根本无用。虽说如此，君上还是担心不明真相之人会对你不利，为了护你压根就没打算把你暴露出去。将你托付给陆相，才是对你最稳妥安全的安排。这些年你对女君一直都心有埋怨，其实她在意关心你比谁都甚。”

　　说罢，宁灵兮眉梢微挑，朝陆之桑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幽暗眼神。陆之桑脸色不禁就有些烧红起来，心中也跟着涌起一丝暖意。原来他暗自里的心思她居然也是知晓的！

　　年少时不懂是非，只觉得身为母亲，抛弃自己的骨肉便是不可饶恕的。他也怨过父亲，为何不早点告诉他真相。

　　但其实陆之桑恼得更多的是，若是他成了女君的儿子，那么那句“祝有情人终成兄妹”的调笑之话便就成了对他最大的讽刺。

　　之后随着年岁增长，对于女君陆之桑早就已经不再怨恨。在位者总有诸多身不由己，若是易地而处，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宁灵兮并不知道陆之桑心中各番纠结计较，此时心中浮现的，却是如今枔国皇族掩瞒世人已久的一个骇人真相。

　　当年女君没能有情人终成眷属，迫于责任压力重返朝堂、和各路大臣挑选的君后成婚，不久之后就有了宁灵兮。

　　但女君生产不顺伤及根本，此后已再不能生育，于是乎宁灵兮便就成了宁家如今唯一的血脉。

　　宁氏血脉至此凋零，情急之下朝中几个重臣暗中商议，便对外宣称女君诞下一对双子，大王姬已被送去禁地供奉神龙，而余下的小王姬天资聪颖，端庄秀丽，特封为枔国新任储君。

　　如此违背祖上世代相传的血誓，没有人知道山下那物会有何反应，但事已至此也是无奈之举。朝臣们商议下来的对策，便是尽快让宁灵兮成婚生子，待到那时再择子嗣敬献圣龙。

　　如果此时被人发现陆之桑的存在，保不齐就会有人想要冒险拿陆之桑去敬献古騎，那么女君一生所守候之人给她留下的唯一念想就会性命不保。将陆之桑托付给老城可靠的陆青远，便是当时时局下最好的选择。

　　不得已而为之，精敏如陆之桑，自能想通其中利害关键。但他对女君的冷淡却是因为自以为被抛弃的埋怨沮挫之情。

　　宁灵兮见过女君在无人注意时对陆之桑殷切渴望的灼灼眼神，眼眸里裹着的炽热慈爱，是宁灵兮从未体会过的母女温情。

　　对女君来说，宁灵兮只是她肩负家国责任的无奈产物，与一个不爱的男人生下的孩子，对女君而言何尝不是无可奈何的委屈折辱。

　　女君对这样一个无爱的产物自是十分苛责严厉，而宁灵兮也从未渴求更多。她的使命，不过是终其一生保全这方土地继续安泰。至于别的，她要不到也要不起。

　　陆之桑心疼的是宁灵兮，他自然是知道上代女君并没有祀出子嗣，也知道京中大臣们如今心中焦急不已的，便是等新女君行笄礼后立马就择后生子，此时他倒是希望自己真的可以去敬那古龙，好为宁灵兮分担些许烦恼。

　　但陆相等人就是为了防止他有此舍己之念，才在新君即位之后才告诉他的身世真相。此时宁灵兮已经即位，木已成舟，他所能做的，也只是继承陆相手中权力，继续为宁家保驾护航。

　　陆之桑唯一庆幸的，是上任女君只有宁灵兮这么一个王姬，才得以保全她的性命，不然定是逃不过流尽全身精血、以身殉国的必死命运。

　　但宁灵兮没有告诉他的是，当初女君纠结万分，不是没有试过将她丢弃在镇龙山下。殊不知宁家女子普遍早慧，虽还是尚不能言说的懵懂年纪，但那时的宁灵兮其实已经能够记事。

　　犹记得那日女皇那抹逐渐远去的明黄背影，不知所以的宁灵兮赶慌挥起小手、“嗯啊哼唧”个不停，不明白为何母亲会把自己一人丢弃在此。

　　小小年纪不懂恐惧为何物，但依稀能感觉到一阵巨大的压迫感朝她不断汹涌袭来。

　　似乎有什么活物从阴暗之处缓缓挪着身子蹒跚而至，猝不及防间就猛扑了过来，露出尖牙狠狠咬了宁灵兮一口。

　　安静到几近窒息的幽闭空间下，宁灵兮仿佛可以听到自己的鲜血窜窜从血管中肆意流出，一并带走了身上鲜活跳动的精气热度。

　　黑暗中宁灵兮越发疲倦无力，不自禁就慢慢闭上了双眼。被咬嗜之处剧痛无比，覆在伤口之上的冰冷触感却突然一下戛然而止，那伤人的怪物似是迟疑了一瞬，再到后来，一股奇异的酥麻之感慢慢开始席卷全身。

　　好似有什么东西在用粗糙的舌头，略有些笨拙地为她舔舐伤口疗伤止血。宁灵兮知道那物此番是放过她了，最后一根紧绷的心弦放松后，一个人便立马昏死了过去。

　　待到宁灵兮醒来之时，自己已经躺在了寝宫的床榻上，宫里当值伺候的宫女们全被清理干净，换了一波完全陌生的新面孔。

　　那日所发生的一切，都变成了王姬受寒染病需闭门静养数月，没有人怀疑什么，也没有人再提起什么，风平浪静的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若不是宁灵兮脖颈上浅浅一块的淡红痕迹还未消散，那日在镇龙山中的诸番经历恐怕真只像一场大梦而已，渐渐就被所有人给彻底遗忘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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