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对积年一日欢

　　01

　　建康城郊王氏别业

　　暮春时节，一场微雨渐歇，湖中几尾游鱼嬉戏，泛起几处涟漪。庭园花树上莺啼燕语，树下落英缤纷，雨水的清凉缠绵着若有若无的桃瓣清香，在和暖的阳光下氤氲而散。回廊中两个素衣小婢手挽竹篮娉婷而来，不时轻声交谈几句，巧笑嫣嫣。

　　小蕊：“小郎君练字时最爱置一壶花茶于案旁，夫人特意叮嘱，花瓣要细心收捡，万不可弄坏了。”

　　小环：“夫人最是细心，也最懂我们家小郎君，自从她来，我们这些做婢子的倒是省了许多心思。”

　　小蕊闻言顿时面带愁容：“你可听说，那位前几年就一直仰慕我家小郎君的公主司马道福，千方百计想嫁小郎君，怕是要逼走夫人了。”

　　小环：“可不是，夫人性情温婉贤淑，从来不与人争，但毕竟也是世家大族出身，那司马道福也不知使得何等手段，竟能让陛下下旨命小郎君休妻，哼，这圣旨好没道理，简直有失皇家体面！”

　　小蕊闻言大惊，忙捂住小环的嘴：“你怎敢说这种话，要让夫人听到了，怕要责罚你冒失之罪。”

　　小环环顾左右，见四下无人，小声说道：“听闻那司马道福嫁于桓济后，对夫君向来冷言冷语，不假颜色，依我看，就算桓家不出事，司马道福也早晚能找个借口解除婚姻。”

　　小蕊：“这可如何是好？夫人对待家仆最是宽厚可亲，我可舍不得她。”

　　“就是，据说那新安公主任性乖张，不好相与，如若她来当女主人，我们以后怕是没这么好的日子了。”

　　两位婢女愁苦着一张脸，小心翼翼地采摘着花瓣，半晌，小环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噗嗤一声笑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谁让我家七郎君这般优秀，就连安石公都夸他当今王谢子弟中气度最佳，江左世家大族的女郎，哪个不想嫁到咱们府上！”

　　小蕊：“可不知小郎君要如何应对，夫人留不留得下，哎……”

　　小蕊一边低头摘捡着花瓣，一边兀自叹气，身旁小环却拿手捅了她一下，小蕊莫名其妙地看向小环：“你做什么？”

　　小环对她使着眼色，小蕊抬头，看到一位身材高挑的年轻妇人，优雅绰约地站在二人身前，二婢忙放下竹篮，敛衽行礼：“夫人”。

　　这位年轻妇人就是当今王氏建康别业的女主人，王献之的妻子郗道茂。王郗两家乃是世交，郗道茂还是王献之的表姐，虽然是家族联姻，但二人从小青梅竹马，感情深厚，结为连理也是顺理成章之事。二人曾育有一女，却不幸夭折，当今皇帝也正是以无后为由，下旨要王献之改娶新安公主司马道福。

　　听到二婢的对话，郗道茂暗自叹了口气，语调和缓地道：“我平日就嘱你二人，不要妄论是非，江左大族，府中婢女俱是知书达理，琅琊王氏家风更为当世典范，以后无论人前人后，切记不可失了仪态。”

　　二女齐声道：“是，婢子谨记。”

　　02

　　别业书房

　　郗道茂端着刚烹好的清新花茶款款而入。王献之正端坐案后悬腕练字，面色如常，只是案旁却散落着一些皱成团的左伯纸，依稀可见斑驳墨迹。郗道茂藏起内心的忧虑，微微一笑，道：“七郎不是说过，心浮气躁时不可落笔，不如我陪七郎去园中走走吧？”

　　若是往日听到表姐轻柔净美的声音，王献之总有似水似歌，如沐春风之感，但今日，王献之心中却酸楚万分，放下手中之笔看向郗道茂：“阿姐，我……”

　　王献之原本想要表示自己绝不屈服的决心，奈何看到郗道茂那安然似是抚慰自己的神色，更加愧疚难当，原本的慷慨激昂、大义凛然，突然被一阵挫败之感赶走，内心似有些挣扎地道：“这些年我无心仕途，官微言轻，想要请族中兄弟代为回旋，又觉希望不大。是我没用，让阿姐凭白受这等委屈。阿姐放心，实在不行，我去求安石公出面。”

　　郗道茂眼看着一向闲适从容、高蹈出尘的王献之，被司马皇族的一道圣旨逼到如此尴尬颓唐的境地，自己也难以强做镇定，险些落下泪来，只是她性情本就外柔内刚，又相信自己夫君的真实心意，倒也生生忍住，面上终究还是波澜不惊，冷静地说道：“安石公乃当朝第一要臣，也许他能让陛下收回旨意，但是七郎，安石公之所以赏识你，皆因你自身洒脱超然、放达不羁的名士之风，一旦你开口有求于他，你就可能不再是他心中的王子敬，你也因此而欠下陈郡谢氏的情分，此事还应慎重，不到万不得已，我不赞成你去。更何况，唉……”

　　郗道茂说到此便止住不言，王献之问道：“更何况什么？”

　　郗道茂再次叹气，道：“更何况与皇家联姻，终究是有益于仕途，安石公真心待你，说不定倒乐见其成。”

　　王献之忙道：“阿姐当知我不是那样的人。”

　　郗道茂一笑，道：“我明白，是我妄言，七郎莫怪。”

　　王献之闻言沉默了下来，扭头看窗外桃花三三两两，心中不由怨恨起那个司马道福，这春日美好，为何凭空冒出一个煞风景的人，打破他们的平静生活？

　　郗道茂见王献之沉默，也不打扰，只把琉璃茶盏移到他的身旁。王献之转头，看晶莹圆润的茶水中漂着几片花瓣，渐渐恢复了平日的风雅高华之姿，有些自嘲意味地笑了笑，道：“算了，不怨天尤人了，惹阿姐忧心是我不好，此事我再想办法应对。”

　　郗道茂见王献之恢复了往日神态，心中也略舒展了些，看了看书案上的卷轴，笑着说道：“无怪乎七郎的字被定位上品，就连心神不宁之下写出的字都如此风流俊逸，此卷收好，不准再丢弃了。”

　　王献之笑言：“阿姐不要这么夸我，我会骄傲的。”

　　03

　　别业书房

　　郗道茂离开准备饭食，房中只剩王献之一人对坐斜阳。房中小炉里燃着艾草以驱蚊虫，艾草混杂着墨香，让房中有怡人的芬芳。这个黄昏，与以往每一个静看夕阳，等待妻子张罗晚饭的黄昏一样，看起来宁静美好。

　　王献之一动不动地坐在炉旁，眼神穿过敞开的门，看金光点点的小苑湖面，看庭前花树婀娜摇曳，嘴角慢慢扬起了几不可察的弧度，突然，他伸手拿出炉中一把正在燃烧的艾草，将火焰置于自己的双脚下。

　　他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脸色渐渐苍白，汗水也渐渐湿透了衣襟，然而他的视线始终定格在庭中的风景，嘴角也始终维持着那个似有似无的弧度，世家名士的孤高与蔑世在此刻得以最肆无忌惮的释放。

　　不知过了几时，门外响起小环和小蕊的惊呼，二婢手中的食盒跌落，饭菜散落一地，“夫人！”二女慌张去唤郗道茂。

　　郗道茂脸色惨白地奔回书房，眼泪瞬间滚落，颤抖着唤一声“七郎”，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抛去所有的礼数与矜持，趴在夫君的腿上放声悲哭。

　　王献之一边手抚着妻子的背无声安慰，一边对闻讯赶来的族弟言道：“烦请传话给陛下，就说王子敬身已残疾，有损皇家颜面，不能做驸马了。”

　　族弟摇摇头，叹气离去。

　　家仆带着医师匆忙赶来，郗道茂无暇净脸，跟着众人手忙脚乱地协助医师处置伤口，看着王献之强忍疼痛，不由心如刀绞。

　　一切处置停当，郗道茂一边送医师出府，一边低声寻问着伤势，医师叹道：“难啊，伤势太重，后半生恐难双脚下地不说，还有可能反复感染发作，定要悉心护理才行。”

　　郗道茂呆立门口半晌，小环、小蕊跟在身后不停低声劝慰，才把哭得浑浑噩噩的郗道茂劝回府中。

　　郗道茂并没有立刻去看王献之，而是独自回到厢房静坐，稍作清醒，然后长舒一口气，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向王献之所在的房间走去。

　　虽然伤口已经处理完毕，但疼痛仍在，王献之躺在床榻上，咬紧牙关，竭尽全力让自己闭目安神。郗道茂在床边坐下，替他擦掉额上的汗水，哽咽道：“你这是何苦！”

　　王献之睁开眼，勉力挤出一个笑容：“反正我知道阿姐不会嫌弃的。”

　　郗道茂苦笑，正要张口说什么，却听门外一个清脆的女声接道：“我也不嫌弃。”

　　只见一宫装女子推门而入，神情倔强，长长的睫毛上似乎挂着泪花。

　　身后的守门小厮禀报道：“夫人，新安公主硬要闯进来，小的实在无法拦阻。”

　　郗道茂示意小厮出去，起身看着司马道福，而司马道福却只是痴痴望着床榻之上的王献之，道：“你竟以自残来抗旨，我真有那么惹你讨厌么？”

　　王献之看了一眼司马道福，眼中确有厌恶之意，而后又索性闭目不理，只当这位皇家公主是空气般无视。司马道福怔怔地立在王献之与郗道茂的卧房中，眼泪无声落下。如王谢这等高门大族，内心时常瞧不起司马皇家也是不争的事实，毕竟司马皇权也是靠这些门阀支撑着的，然而一个男子如此轻视一个女子，却让司马道福难以接受。

　　身为皇家之人，她别无选择地被安排进入一桩政治婚姻，嫁给当时的大司马桓温之子桓济，然而桓氏族人互相争斗倾轧，致使桓济流放，她趁机提出离婚，回到建康。而后她又恳请当了皇帝的兄长指婚王献之，自以为年幼时的梦想可以成真，即将与王献之举案齐眉，不料听到的却是王献之自残以拒婚。

　　有那么一瞬间，司马道福手足无措，不过很快她就下定了决定，这次一定要抓住自己想要的。她语带决绝地道：“王献之，你且养好伤，做好准备，你这王宅，我司马道福是一定要进的，无论如何，不惜一切代价，除非你死！”

　　卧榻上的王献之眉头一皱，不知是疼痛所致，还是恼怒自己拿这个司马道福没办法所致。司马道福冷笑一声，继续道：“即便你死，大不了我也随你而去就是了，我会求皇兄给我们操办冥婚，天上地下，你休想躲过我司马道福，你好自为之！”司马道福恨恨地说完，又大哭着跑了出去。

　　04

　　别业卧房

　　郗道茂见此情景，心中忽涌起悲凉之感，竟恨不起这位刁蛮又可悲的公主。她慢慢地回到床边，看着王献之苍白的脸庞，开口道：“七郎，我知你尽力了。”

　　王献之听闻表姐几近嘶哑的声音，心中忽然害怕起来，有些不详之感，一时间连眼都不敢睁开，只听郗道茂继续说道：“感谢上苍让我有机会嫁入王家，成为你的妻子，如若天意让我们缘尽于此，我不怨。在这里的朝朝暮暮，那么多的美好回忆，让我带走，你且放手吧。司马道福虽任性不假，却是真心待你，只要你放开内心，以后还会有幸福的生活。”

　　王献之睁开眼，哽咽说道：“阿姐，你又无过错，我怎能如此对你，离开这里你怎么办？”

　　郗道茂面上泪痕未干，却优雅地微笑，道：“其实叔父已经托人来信，说我若离开王家，可去他那里相聚。”

　　王献之愁容更甚，仿佛身体上的疼痛都不存在了，只剩心中的无奈与对妻子的愧疚。郗道茂见状，起身郑重对王献之一礼，面色坚定地道：“若拖泥带水，只会让人将我们的婚姻视为笑谈，我郗家也是诗礼传家的当朝望族，我身为郗氏女郎，走也想走得洒脱安宁，望子敬成全，赐休书一封！”

　　王献之绝望地闭上双眼，却挡不住眼角的泪滚滚而下。郗道茂暗自握紧双拳，逼迫自己狠下心道：“振作起来吧七郎，以你王子敬当世无双的书法，给我留个纪念吧。”

　　王献之不禁捶床痛哭道：“你我多年情分，就留得个休书为念吗？”

　　郗道茂转身，泪如雨下。

　　05

　　王氏宅前

　　郗道茂略微打点了些行装，当然这里面包括王献之的亲笔休书，打算投奔族中叔父。王献之自认无颜送行，只小环、小蕊哭着帮忙安置行囊。

　　郗道茂微笑着替两位小婢擦干眼泪，正要提步上车，却看到不远处司马道福正朝这边走来。司马道福让侍女在稍远处等候，自己一人来到郗道茂身前。

　　郗道茂平静对她说道：“七郎已经回乌衣巷了，你以后也不用再来这里了。”这王氏别业，是她与王献之相处多年的地方，郗道茂难免存有私心，不希望司马道福在这里过多停留。

　　司马道福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是来找王献之的，而后对着郗道茂郑重一拜。

　　郗道茂冷笑：“公主对我行此大礼，如何使得！”

　　司马道福尴尬起身，低头拭泪，道：“你若恨我，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我本不想伤害任何人，但世事又是如何对我的呢？天意从不因你的良善而给你想要的。”

　　郗道茂叹了口气，道：“公主，我不恨你，只是希望你答应我，将来不管七郎如何冷落你、拒绝你，都希望你能保持如今日这般的坚定而不后悔，包容他、温暖他，让他走出我的阴影，这也是你的责任，你能做到吗？”

　　司马道福有些迷茫地看着郗道茂，半晌又坚定地点了点头：“我一定能。”

　　郗道茂又最后看了看身后的宅园，王献之是在她的劝说下回乌衣巷的，这里的一切，都将封存在记忆中，直到他们离开这个世界。

　　后记

　　郗道茂离开王家后始终郁郁寡欢，不久即去世。

　　王献之曾写信给郗道茂，曰：“虽奉对积年，可以为尽日之欢，常苦不尽触类之畅。方欲与姊极当年之足，以之偕老，岂谓乖别至此！诸怀怅塞实深，当复何由日夕见姊耶？俯仰悲咽，实无已无已，惟当绝气耳！”

　　司马道福嫁于王献之后近十年才生有一女，名王神爱，后为晋安帝司马德宗皇帝后。王神爱出生之时，王献之已四十一岁，不久王献之又娶一妾桃叶，秦淮河畔桃叶渡即与此有关。

　　王献之双脚之伤确实常年反复发作，去世时四十三岁，官拜中书令、吴兴太守，临终遗言：“不觉余事，惟忆与郗家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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