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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4
陈桓幽幽的叹了一口气，伸手抚了抚一秋的发，带着些凉意的手掌划过一秋的额头，有些粗糙。
一秋看着眼前显得有些落寞的舅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听陈桓继续道：“你母亲可能从未同你说过师家的事情吧？”
师家，乃是师一秋的父族。在二十年前，师家和如今的俞、宋家同样位列一流世家，权势滔天，可如今，却堪称二流世家，在朝堂上的势力被一削再削。
一秋有些不明的抬头，轻声道：“我只知道母亲和师家郎君和离了。”
“二十多年前，先帝晚年宠爱幼子公子珏，对我这堂堂嫡长公子视而不见，甚至一度想要废长立幼，幸得薛、师二家的帮助我才得以稳坐东宫之位。”
听此秘辛，一秋不由得一愣，她掩袖轻咳两声，想要提醒陈桓，陈桓却是说：“这些事情你知道了也没什么，此地风大，随我去殿内吧。”
一秋跟着陈桓进了殿内，此时大殿里空荡荡的，殿顶上镶嵌的夜明珠发出淡淡的光，映着大殿两侧的红烛，将两人模模糊糊的影子拉的很长。
“升平这辈子都好强，很少哭，下嫁师家的那日她没有哭，她说我若是没了太子之位则必然有性命之忧，而她作为嫡公主不过是牺牲了婚姻，却能保我东宫位稳…她说的很郑重，我却觉得她一点也不开心…我送她离宫，她的步子很稳，我强忍着心中的郁气……最后却还是忍不住夜半一人哭泣……”
陈桓说的很慢，一字一句的，语气深沉，就连一直牵挂着其他事情的一秋此时也停下了自己的思考，认真倾听着这位帝王几十年来从未对他人吐露过的心事。
“……我那时就知道，我是个无能的太子，我可以靠着一手绝妙的制衡之术掌控朝堂十余年，却敌不过先皇年老时一时的意变……幸而，最后登上这帝位的，是我。”
“等我登上帝位后，升平已下嫁五六年而无所出，师家想要纳妾被我拦住了，后来，升平怀了你，师家也不再提这件事…可是没想到，升平怀着你六个多月大的时候，撞见了师家给驸马置办的外室，那外室怀有九月的身孕…所以，你早产而生…升平一直为着这件事而自觉愧对于你，便想着把世上的什么好东西都给你……师家当时权势滔天，想着既尚了公主又纳了外室帝王也不会怪罪什么——哼！一面既享受了朕给的权势、爵位和荣华富贵，另一面却如此对待一国长公主，师家的行为委实可恶，所以，朕削了师家嫡系子弟的官，找个由头夺了他们的爵。”
陈桓极为冷静的说着，看他那温文尔雅的模样，一秋实在很难想象他即位之初便一番雷厉风行剥夺了权臣和世家大族的地位的样子。
“所以，这就是舅舅你纵容母亲的缘故吗？”
“一则我愧对于升平，二则她身上有我一直追求的肆意——”陈桓笑了，低声对着一秋说，还没说完，听见殿外有黄门高声喊叫的声音。两人皆是皱眉，转身看向殿门口，却见一黄门有些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他一下跪趴在了陈桓的身前，以脸触地，抖声道：“陛下！大…大…大事不好了！”
一秋顿时来了精神，陈桓皱眉道：“慢慢说，何事？”
“在，在昭阳殿前，贤妃娘娘拦下了皇后殿下——不，不是，是宋家郎君和卫家郎君打起来了，卫家郎君已经出血了！”小黄门颤颤巍巍道。
陈桓只觉得眼前突然一片黑，他立刻快步离开了大殿，只留下一道有些瘦削却异常挺直的背影。一秋则是看着仍趴在地上抖个不停的小黄门，轻声道：“起来吧，可否把事情的经过细细地给本宫说一遍？”
等到一秋在小黄门的搀扶下慢吞吞的来到昭阳殿前时，才发现周围竟然已经派了宫中侍卫在把守，一秋看着身着红衣铁甲的宫门卫，感到事情有些不妙。
一秋看见代表皇后凤仪的銮车被放在一边，从宫门卫把守的地方传来阵阵女人的哭声，心下顿时一阵不妙，暗自思忖是否自己的计划有误。也就在这时，她看见了站在陈桓身边的一身黑袍的升平，便对宫门卫说了几句，溜到了升平的身侧。一秋握紧了升平有些温热的手，发现她的手心竟然惊出了汗，便扭头看向一旁的钦兰，却见钦兰对着她轻微的点了点头，随即脸色白了一瞬，又摇了摇头。
陈桓正一脸平静的站在那里，周围的黄门女婢们都胆战心惊的低垂着头，世家的人此时也走得差不多了，一秋逡巡一圈，发现周围也就宋、卫二家并皇后贤妃等人还在，另外便是，一身白布麻衣的公子林和站着的有些吓傻了的公子秦。
一身蓝衣的卫家公子额头流血倒在地上，整个人看着一动不动，他的母亲卫家当家夫人正跪在一旁不知所措的低声哭泣着，另一旁则是满脸苍白到毫无血色的卫父，他有些肥胖的脸上此时展露出来的是深深的恐惧。另一旁跪在地上颤.抖着的是宋二郎君，此时衣衫凌乱，撑在地上的手显出些血迹。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一秋看着公子林面无表情的脸，只觉得如坠冰窟，浑身发凉。
她原本的计划发生了改动，可以说是成功了，成功的让卫家郎君和宋家郎君发生争执，进而引出早已有龌蹉的卫皇后和宋贤妃两人的争端，再接着引发到宋卫两家的利益之争，打破这两个世家之间的联系。可如今看来，倒像是计划太过成功了，宋卫两家嫡系子弟看着对方的表情，分明就是看着杀父仇人的表情。
很快，御医的到来打破了在场死一般的寂静，年老的赵太医蹲身翻看着卫家郎君的瞳孔，又细细的给他把脉，最后才吓得蹲下身体不住地发抖，颤声道：“陛下…卫家郎君，已经没气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卫夫人顿时发出一阵凄厉的喊声，趴在卫家郎君已经开始凉了的身体上哭泣，就连卫家主也是一脸悲痛欲绝，他重重地跪下，对着陈桓不住叩头，断断续续的说：“请陛下给我卫家一个交代！”
甚至就连一旁的皇后此时也红了眼，指着宋家厉声道：“宋家欺人太甚！”
场面一时混乱了起来。
最后，陈桓下令让汪齐将宋二郎君暂时收监，命他查清楚此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八月十五在宫中出了这等事，世家子弟自然人人自危，旬阳城的水愈发浑浊。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早已设计好的圈套使得世家一步一步的踏进，早已埋好的暗桩发挥了他们极大的作用，就连世家们也没有料到，往年早已埋下的苦果如今静静的发芽，甚至茁壮成长，已经达到了可以威胁他们地位的地步。
次日，汪齐主审宋二郎君杀人案，案上由原告被告分别上缴的罪证令人心惊。
在世家们自己的相互揭短下，陈桓下令调查清楚这背后隐藏着的一桩桩一件件，于是史称“世家之衰败由此始”的大清洗开始了，浩浩荡荡的行动直至年底。
事态发展有些放大化了，一秋自然知晓这其中不止她一人的动作，公子林必定掺有一手。
这场大清洗历时三个多月，朝中过半世家被抄家，剩下的世家也不得不夹紧了尾巴做人。三公九卿之流有近一半的人被削，可谓是朝堂动荡，为此，陈桓不得不提拔一些微末的小家族，他们虽然也为世家，但常年在一流世家的势力下苟延残喘，一辈子够不到权力中心，如今有了向上爬的机会自然尽心的查抄大世家的罪证，同时也警惕当今的手段而不得不整天都胆战心惊。
空余出来的朝中官员位置虽多，但在众多小型家族的衬托下却仍旧是僧多粥少，于是，便有人送礼送到了升平长公主府。送来的不是金银珠宝和房产地契，也不是大家名作或是珍贵的药材，而是一位绝色的少年郎。
一秋看着堂前十五六的少年郎，搀着芷兰香兰的手慢慢的靠近，却见少年有些羞涩的低头，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耳尖有些微的泛红，一秋遂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名央苏。”少年低声道，有些雌雄莫辨的嗓音响起，似羽毛轻抚心间。
一秋回头看着堂上的升平，果真见她有些兴趣的点了点头，遂问道：“母亲笑什么，可是央苏比南康还要貌美？”
央苏有些惶恐的跪下，升平走下堂来，拉着一秋的手，眼睛却看着俊俏的少年郎，“不过一面首罢了，如何比得上我女儿？”
“钦兰，你说，是我好看还是这央苏好看？”一秋又问道。
钦兰仔细的看了看，认真道：“还是翁主生得好。”
一秋冷笑道：“那就送回去吧，自今日起，公主府也不要再收受贿赂了。”
升平想要有所阻拦，却见一秋摇了摇头，她道：“这世家行贿自然是错，可我有一二分朝堂权利，我便是君，收礼有何错？”
“母亲这话就错了，先且不说君就只有舅舅一人，便是这随意由上位者喜好定下官员的制度也该改改了。”一秋笑道，语气中充满了自信，眸中闪着亮光：“若想要使得世家垄断官员的制度有所改变，那么这官员选拔制度和考核制度也该有所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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