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神与闺秀

　　天宫一切未变，一切都很熟悉，而我走了半天，突然想起自己并没有去过南方白狄殿——想找人算账居然不认得路，这就很尴尬了。
　　我漫无目的地在转了一会儿，不甘心就这么算了，决定去找奚南君。她最爱到处转悠，一定能给我指路。
　　可是于我而言要找奚南君并不容易，非是找不到她的住处，而是她隶属的西方帝君座下，有两个人是我不方便去见的。
　　此事说来也话长，还得追溯到我是凡人的时候。
　　战国时期群雄并出，飞升的神将也最多，如今天宫里三分之一的神仙都是那几百年出来的。说白了就是互相间多少有些关系，所以成仙后大家都有意不去打听别人在人间的底细——要是不小心发现哪个谈得来的同僚在人间隔着家国仇恨，这还怎么在一起愉快地玩耍？
　　这还是没认出来的情况，如果互相本来就知根知底不能装作不认识，就只好尽量避免见面了。
　　我正是第二种情况，而那不方便见面的两人，其中一个是隔着深仇，另一个却是君父萧渚的长子，我的义兄。
　　这两人与我的恩怨其实可并作一件事，还是件极大的事，在当时无人不知。奚南君比我晚飞升几十年，算是同一时代的人，自然也知晓，为了不让我为难，每次都是她主动来找我。
　　换作我去找她，情况就变得尴尬起来。
　　正踌躇间，前头来了一人，远远看见我就激动得身周华光大放，高声呼唤道：“小芮，是你么？”
　　听见这声音，我先是条件反射地一哆嗦，而后努力按耐住逃跑的欲望，向他行礼：“正阳帝君。”
　　来人是正阳帝君常彦，也是我最不想遇见的人之一。
　　无他，这货虽贵为一方帝君，却行止轻佻，放浪形骸。此人非文非武，平生最爱勾搭各路仙子，时不时就设宴大肆请客，衣品饰物无不艳丽浮夸，名下七成都是女仙——如此阴盛阳衰的作风与画风，封号居然叫正阳，我也是服了。
　　常彦帝君因何归位被列为天宫三大未解之谜，私底下大家都猜测他在人间不是当厨子就是开妓院的。
　　当然，我刀山火海里走来，不至于因为个人作风就对常彦避之不及。之所以对他有这么大的阴影，都是因为这货做的太过分了。
　　时间回到我刚飞升的时候，彼时我君父萧渚还做着人间君王，卫皓临也还当着白狄国的皇子，诺大的天宫里归位的只有正阳与文心两位帝君。于是我上天后要么自立门户，要么就投靠一方。
　　当时许多人都以为我会到常彦手下，我不是承琰国第一个飞升之人，在我之前的是萧渚长子萧玮郢——就是我那不便见面的义兄——他正是投在了正阳殿名下。
　　常彦也给我递了名贴，可我最终拒绝了他，也拒绝了其它招揽的信件。自己闭关不出，等到君父归位，于天宫立起承琰神殿后才去投靠。
　　整个过程我都行事磊落，自认并无过错之处。但这货就是耿耿于怀，怀疑我跟我义父有什么私情。他随心所欲惯了，一点猜想都要弄得人尽皆知，搞得当时满天宫都以为我真和义父有什么特殊关系。
　　正所谓人言可畏，换成神仙也是同样，我清者自清也被明里暗里的打听问烦了，后来萧玮郢以下犯上，把常彦揍了一顿才消停。
　　为此我讨厌了他许多年，后来才知道正阳帝君就是这德行，人其实是很好相处，也没有帝君架子。他的下属只要不是正式场合都可以直呼其名，是个挺好的上司。
　　可我实在被他坑狠了，每次看见这人心里都发悚。
　　偏偏他对我还非常热情，据奚南君所说，常彦收藏成癖，他座下神官文武百工从诗画到养花，打铁到缂丝应有尽有。但他还不满足，还记得前头提到的座下七成女仙么？常彦自个也觉得女人太多，男人太少，实在对不起正阳之名。可他又实在不想多招武将——武神大多粗人，正阳殿能工巧匠极多，摆设建筑无不精巧，被碰坏了得心疼死。想着我武力在尚武的白狄殿也排得上号，本身还是女子，不比男武神破坏力强，既能护院又能养眼，于是越发地想要招揽我。
　　挖墙脚的次数多了，连我君父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见了他都面色不愉，北方神官更是各种防火防盗防正阳，我也条件反射地远远看见他都会避开走。
　　然而现在要找奚南君，他又是奚南君的顶头上司，只得安分在当场。
　　常彦难得地逮住我人，一时高兴得要抱上来，口中叫道：“小芮，让本君好好看看你胖了不曾……”
　　我轻车熟路地把他反手掼在地上，明明手底留了力还是摔得他大声叫痛，嘴里说着什么“下凡几趟愈发暴力了”的抱怨，浮夸的演技让我几乎没眼看下去。
　　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他也是个爱串门的主，便问：“您认得去白狄殿的路么？”
　　常彦维持着哭天抢地的姿势，一双眼精灿灿地指缝里露出来：“白狄，你去那儿做什么？莫非真和姓卫的结了什么情缘？”
　　这下轮到我目光如炬：“情缘？”
　　“对啊，你不都嫁给他一次，第二次也定了婚约么？”
　　我：“……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常彦：“梁晟与慕容雨，游子木与苏小瑄啊。小芮，你对他真是深情至极，此等情谊吾等在天上看了，也感动至极。对了，你们什么时候再开下一世？本君都迫不及待想看了。”
　　“你怎么还看我下凡的经历，”我问出来感觉不是重点，“什么叫再开下一世？我们难道绑定了不成？”
　　“对啊。”他说，“只要你下凡，他就要跟着去的。”
　　我：“…………卫皓临是不是有病？”
　　这是我第二次忍不住说，常彦一副见鬼的样子：“怎么能这么说，我觉得这发展很好啊。痴男怨女，话本都这么写，大家也都喜欢看。而且，只是几世凡人罢了，又不是你们真身……当然，若是你俩真成了，也算美谈了。”
　　我冷冷道：“若是我以本命武器在帝君身上捅几下，能捅死么？”
　　常彦大惊：“本君不过酒后不慎说了你与白狄在人间的风月之事，你就要为此杀本君灭口？”
　　我：“…………”
　　我震惊了：“你看了不算，居然还说出去了？有多少人知道？”
　　他自知失言，嗯嗯啊啊了半天，我晓得他一张嘴能造出多大的麻烦，不肯饶过。被逼得没法，他扭捏道：“本君只是独自小酌，无意而言，本来不会被外人听去的，可巧那会儿有个老朋友路过——你知道的，正阳殿周围传送阵多，每回上天十有八九都是落在这附近。于是他顺道来拜访了本君，就、就……哎我也不清楚他听见了没。”
　　我：“…………”
　　我现在真有点想弑君。
　　估计我脸色太可怕，常彦默默用折扇遮住了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弱弱道：“其实被他听去了也没什么，那人常年不在天宫，也从不掺和这种事的。”
　　我差点一口气撅过去，决定先不与他计较：“先不管你了，我要找白狄，他…………”
　　“他不在，”常彦快速道，“上来了一趟，马上又去地府了，你若是现在去或许还能在奈何桥上堵着人。”
　　他像是怕我在这里就动手，抄了个最近的传送阵就把我拖进去，帝君出手，效率极高，这速度比我来时快得多了。
　　我上天宫转了一圈儿，又回了地府来。
　　奈何桥上排队的鬼把路都挤满了，我一眼望不到头，想找判官开路，结果一转身跟一人撞了满怀。
　　武神自然不会被这一下就撞坏，可对方身量高大，还是让我退了半步，对方也退了退。我抬头定睛一看，唬，这人我是见过的。
　　我记得他的模样，却一时想不起他叫什么来着了，不过当时他一副忌讳莫深叫我保密的样子，让我印象深刻，脱口道：“大先生？”
　　正是苏小瑄这一世，在渡口亭中偶遇的那名文士。
　　他此时也认出我来，微带惊诧：“是你？”
　　从渡口至三途河畔，奈何桥边，人间地府居然又相逢，我又惊又喜，说：“好巧，你也死了啊。”
　　大先生：“…………”
　　他张了张口，似乎也想回一句“好巧”，但声音未发，嘴角先抽了抽。倒是旁边一个地府差使模样的人见了我激动起来：“您又来了，正好，有件事要同您说来着。”
　　“什么事？”我下意识问，随即又打断，“别别别，先帮我把白狄帝君拦下来，我得和他讲清楚……”
　　差使道：“不不不，这事比较急……”
　　我：“再急能有投胎急，先拦下他！”
　　“这也是投胎的事啊，您看一眼……”他不知从哪掏出一本巨大无比的册子，翻开来，我只见里头金芒疾掠，手指一捻便有无数名姓与命数自指尖流泄而出。“等等啊，让本官找一找……”
　　我心道这么大的块头得找到哪年去，说：“算了，不指望你，我自己挤去。”便捋起袖子开始上桥。
　　桥上的鬼极多，一般不会这么拥挤的，应该就是卫皓临来投胎时特意辟出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其它鬼魂不许进入，才让队伍排得这样长。
　　我不受鬼差驱使，可要从这些魂魄里穿过去也不容易。这些阴体受不得神官的触碰，我生怕自己下手重了把哪个推得魂飞魄散，只有隔着衣裳将他们挤开，好不狼狈。
　　挤到一半，突然阻力大减。
　　绘满鸟兽草木的衣摆在我面前张开，是大先生展开双臂，撑在我身前，替我挡住了四面八方的鬼魂。
　　“跟吾走。”他说。
　　他在前头开路，长臂一挥便让出空道，我亦步亦趋，偶然一望，看见他衣领上缀着的一只小小翠鸟冲我眨了眨眼睛。
　　最后几步的时候他回身，直接把我从奈何桥上抱下去。我一落地便直奔往生井，到了一看，那里空无一人，往生的光芒还未散尽。
　　“人呢！”我失声问。
　　孟婆被我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刚、刚刚才走。”
　　晚了！我心都凉了，气急败坏道：“怎么不多留他一会儿？”
　　我一生气，身周不可控制地迸出神光，挨得近的魂魄纷纷躲闪。孟婆毕竟地府之人，在此等威压下瑟瑟发抖：“我，我也拦不住那位大人啊。”
　　大先生拉住我：“好了好了，孟婆又没有错……”
　　我甩开他的手，大声道：“那我有什么错，我就想好好渡个假，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他扰乱我的命格，让我活得凄苦，死得憋屈。我想要个解释，却连他的面都见不着，孟婆没有错，那我现在该找谁说理去？”
　　想找的人找不到，剩下的人又无辜得很，我跑了一大圈得这结果，对着空荡荡的往生井气到发狂。
　　孟婆被我这一吼吓得头都不敢抬，我不想为难她，可实在忍不住。我只是想好好享受假期而已，却惹了两世的烂桃花，我都怀疑是不是哪里得罪了卫皓临。
　　大先生沉吟片刻，挥手让孟婆退下——我气愤难耐，没细想为何他能让地府之人恭敬从命。
　　“你不想跟他扯上关系？”他轻声问。
　　我恨恨道：“不想，一点也不想。”
　　“你讨厌他？”
　　“这不是讨不讨厌的问题，”我说，“换成谁也不想在毫无戒备，最放松的时候被人如此耍弄。”我转世成人，失去所有记忆。他在我最脆弱单纯的时候以最优秀的姿态出现，哪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不会对他动心，两世的结果其实并不意外，对凡人来说很平常。
　　可我们不是凡人，他这样对我，无论有心还是无意，都让我觉得受了侮辱——偏偏其他人似乎都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都当热闹在看呢。
　　我正气着，突听大先生说：“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何要这么做？”
　　我不耐道：“我当然想过，想不出来所以来问他，结果连人都见不到。”
　　大先生轻笑一声，捧起了一旁的孟婆汤，端到我面前：“喝吧。”
　　我微微后仰，离汤远一些：“为什么，我才不想又……”
　　“不会的。”他说，“吾会想办法让你离他远点的。”
　　我很想冷笑一声，就凭你。可我没有，他语气镇定，是成竹在胸的模样。我想说你知不知道那人的身份，天上帝君，人间帝命，这样强横的命格可不是谁都有能力摆平的。他大概不是普通人，可对方是白狄帝君。
　　“算了，”我推开碗，“我还是去找我君父，他肯定有办法。”
　　大先生淡淡道：“你不信吾？”
　　他神情沉静无比，双瞳幽深，直直望进我眼里。我被这双眸所慑，心中一颤，竟乖乖接过了碗，端在手里。
　　他说：“放心，吾会帮你。”
　　于是我不再犹豫，仰头喝下孟婆汤。
　　差使的声音远远传来：“找到了找到了，公主，您第一世的那个丫鬟，她…………”
　　我站在往生井前，听见动静要回头。大先生一推我：“你自投胎去，吾来解决。”
　　我便顺着他的力道，投入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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