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神与闺秀

　　我四岁的时候，刚读书的表哥对我说：“你知道你的小名狨奴是什么意思吗？”
　　我当然不知道，挂着两行鼻涕摇头，表哥带着坏坏的笑说：“狨就是猴子，你爹叫你小猴子呢。”
　　小猴子小猴子小猴子……
　　幼小如我其实分不出好坏，可是看到表哥嘲笑的眼神，我也觉得这名字不好，大哭着去找爹爹。
　　听了我的哭诉，爹爹很无奈：“小猴子多可爱啊，爹爹是疼你才起这样的名儿，你别看你表哥大名好听，他小的时候还被家里人叫小狗崽呢。”
　　我不肯听，不要这个名字，要跟表哥一样好听的大名。爹爹啼笑皆非，与娘亲商议后选了个好日子，给我定下大名苏小瑄，同时将我送入学堂，和族内兄弟一起念书。
　　夫子是京城人，来我们这南方小城是为了避难。
　　爹爹是当地的商贾富户，但非常尊敬读书人，时常和夫子喝酒聊天。我作为爹爹最疼爱的小女儿，一般这种时候都是在旁边倒酒的，顺带听说了不少皇城的传闻。
　　天子在上，有的话是不能说的。然而我家乡地处极南，天高皇帝远，酒一下肚，夫子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他说先帝的性子就十分乖张狠厉，但好歹还能听得一些忠言，到了如今的这位陛下，什么也听不进去，谁敢进谏不由分说就是一律重罚，加上宦官把权，数年里逼死了许多人，夫子也是被逼得离开故土，才来到我们这座小城。
　　我在心里疑惑，如此昏庸无能的君主，当初怎么让他坐上这个位置的？
　　这疑问很快被夫子自己解答了，原来先帝本来不该继位，在那个位上的是其兄长隐帝。隐帝梁晟温和宽厚，才华横溢，在做太子时就是公认的贤人，可惜刚继位一年多便因故去。
　　若是梁晟在世，如今天下一定繁盛安平许多——然而他死得太早，在位时间太短，连一个子嗣都不曾留下。皇位只得传给唯一的弟弟，也就是先帝梁辰。
　　先帝之父烨帝梁晖，手段比先帝更为狠厉，曾以血腥手法集大权于一身，他的两个儿子都深受影响，只是隐帝是不动声色地集权，而后者却只继承到了其父的残忍，在位十几年间一事无成，教出的儿子梁任更是变本加厉，宠信宦官远离忠臣，堪堪四五年就把朝堂弄得乌烟瘴气，人人自危。
　　恶行传到各地，今年自开春以来，已有许多地方农民甚至驻守兵士都忍无可忍，揭竿起义。
　　夫子逃出京城，说起来时恨极了那几个扰乱朝堂的宦臣，而谈及梁任，更多的哀其不幸。
　　“若是陈相还在，或许这天下还能有救。”他感叹道。
　　陈相陈水义，进士出身，二十岁出头便官至四品。隐帝在时极为看重他，临终前还将他进为三公。先帝也对他礼遇有加，四十不到就封了相，一时间权倾天下。
　　封相后陈水义兢兢业业，先帝在位期间一事无成却没有出现什么大乱子，九成都是陈相的功劳。他也是少数能向先帝进谏直言的人，更难得的是，陈相的品性也无比清正高洁，一辈子不娶妻，不收徒，不受贿，两袖清风，孑然一身，一生都献给了朝堂。
　　做出如此巨大贡献之人，晚年应受人尊敬，富足无忧，然而偏偏遇上了梁任这样的暴君。听闻陈相曾任太子太师，教导过梁任，他为人刚正不阿，梁任在他手里吃了不小的苦头，怀恨在心，一即位就逼陈相辞官返乡。陈相还乡时，只带了一箱旧衣与一车书籍，除此以外别无财物。
　　而他离开后，本就喜好歌舞的梁任失了最后约束，不上朝也不见臣子，成日在后宫饮酒做乐，某次酒后直接将身边宦臣宫女歌妓全部封官加爵，一下子将数位职位的官员添到一千多人。
　　这等荒唐事传出来，民众激愤而不敢言。陈相血书万字递入宫中，还未传到梁任面前就被几个宦臣拦下，他依旧寻欢作乐，不理朝政。
　　半年后，已为布衣的陈相再度进宫，面对持械禁军毫无俱色，独身闯入梁任寝宫，当着一众美艳宫妃与宠臣的面怒斥国君，痛骂佞臣。梁任大怒，令侍卫将其投入大理寺。没想到陈相本就是死谏，不待侍卫动手便一头撞死在龙柱上，鲜血与脑浆流了一地。
　　陈相至死手里还捧着一卷死谏的血书，睁大了一双眼盯住梁任，直到后者令人奉上血书才堪堪合眼。
　　这次过后梁任略收敛了一段时间，把那些莫名其妙的官职撤了大半，处置了几人，并开始上朝理政。然而仅仅过了半月，他又固态萌发，重新寻乐荒废起来。
　　我出生时陈相已经死了两三年，夫子在陈相死后彻底心灰意冷，混了两年日子后眼看起义军越来越多，便直接辞官收拾细软逃到了南方。
　　如今过七八年，每每想起当年之事，夫子还会痛哭流涕，哀叹天道不公，奸臣得势，陈相一辈子鞠躬尽瘁，却最终落得如此下场，真是好人没好报。
　　爹爹也很气愤，两人说着说着最后总会抱头痛哭，我看到他俩都哭也跟着哭，我还不能理解更深层的含义，只是想到陈相这样的大好人居然死得如此凄惨，就莫名地难过至极，越发哭得厉害，几乎背过气去。
　　爹爹只得又来哄我，跟我说他听过另一种传闻。陈相死后尸身用一口薄棺葬在了郊外乱坟岗，据说下葬的那天京城上空漫天霞光，有仙人踩祥云而下，于陈相棺前停留片刻。年纪大的老人与孩子看见那仙人在棺边徘徊半晌，从中牵起一人，依稀是年轻的陈相面貌，而后不做停留，两人一同升入天际。
　　梁任的作为令天下人寒心，于是陈相愈发受到尊崇，所有人都希望他真的被点将成仙，于是越传越玄乎，最后居然有人说，那位下凡的仙人不是别人，正是英年早逝的隐帝梁晟。
　　这说法不无道理，因为当年隐帝对外说是因病去世，但许多人其实都知道他是在被一位游方文士带走后自尽而死。所以曾传出一个秘闻，说梁晟是做神仙的命，而此朝龙运将至，不能让其在人间停留太久改变运势，于是派人来接其上天。
　　而那游方文士，见过的人说他身着山水袍，袖摆以丹青绘制了栩栩如生的花鸟竹叶，持一支紫毫宣笔，气宇风流，形象甚似文神始师文心帝君。传说文心帝君只会接引百年难得一见的贤人，隐帝如果遇见的真是他，就间接证明了他是个圣明君王。
　　百姓们愿意相信这点，一时间传得有理有据，可算作一桩美谈。可是梁晟贤明高尚了，继位的梁辰就不高兴了，大力打压，不许任何人提起，甚至直接将梁晟谥号定为隐，祭拜时更是直接忽略了他。
　　隐帝在位时间毕竟太短，这番打压后又过去许多年，本来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直到陈相死后出现异象，群众情绪压抑许久一下爆发，说什么的都有，并且深信不疑。
　　比如夫子，他还说有帝王之命的神仙在天上也没几个，而梁晟少时就武艺超群，说不准就是以武证道的白狄帝君。
　　我听够了人间故事，没兴趣再了解神仙的传说，不住地揉眼打哈欠，爹爹给我洗了脸，就让奶妈带我回房睡觉了。
　　过了几年，听说又好几股起义军打到了京城西面，联合起来，推举一方做了首领。那首领姓赵，带领的起义军就叫赵家军。据说其祖上也出过开国功臣，后来在烨帝朝蒙受了不白之冤，举族被驱逐至边境。有好事者查证一番，发现真能跟三十余年前震惊京城的时家惨案对上。加上这赵姓将军真有几分才能，于是起义军一时间热情高涨，气势如虹，直要逼入皇城。
　　也就在这一年，战火烧到了我家乡的这座小城。我每天在学堂都能听到表哥他们在讨论参军，姨母知道后把他狠狠训斥了一顿，并叮嘱我看紧他，风吹草动都要向他们报告。
　　姨母哭哭啼啼地说家中就表哥一个独苗，千万不能出什么意外，她把战场描述得极为可怖，仿佛表哥一过去就会被四面八方的兵器暗箭碎尸万段，我被她说得害怕，寸步不离地跟着表哥，生怕一不留神就弄丢了人。
　　表哥差点气死，对我说乱世之中，男儿不立下一番功业，连老婆都讨不到，没人会喜欢连血都见不了的男人。
　　我咬着手指道可是你现在也有很多女孩子喜欢啊，去不去参战有什么关系？
　　他反问，你是喜欢一个胆小怕事的少爷还是一个英武勇敢的男子。
　　我答不出来，因为我觉得表哥这样就很好，可我并没有见过他所说的英武勇敢的男子，所以无法比较。
　　但我很快就见到了这样的人。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有人敲开了苏家的大门，自报名号正要去投靠赵家军的旅人，想在我家借宿一晚。
　　他穿着粗布衣裳，看着身材匀称修长，似乎是个没什么力气的少年。但抬起手臂时，肩膀上隐隐凸起的肌肉轮廓暗示了他并不是外表所见的那样柔弱。
　　他比我高了半个头，得微微低头同我说话。我看见他眼睛明亮，眉眼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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