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神与闺秀

　　便是承认了——可是，怎么这么眼熟呢。
　　我说：“要是我没认出来，你是不是永远也不会主动提起来？”
　　“当然，”他淡然道，“你能记起来，吾很惊喜。”
　　未说的下半句：若是记不起来，也没有关系。
　　就好像我以为他是卫皓临的转世，他知道，但任我误解下去，根本没有澄清的意向。
　　大佬是都有些奇怪的毛病吗？
　　我还没法跟他生气，他只是没有说明，而非欺瞒，我没有受到伤害，甚至还从他那有所获利。
　　但就是很不爽，非常不爽，而且感觉匪夷所思：“陛下不愿呆在殿内，四处乱跑就算了，下凡一趟竟然屈尊去做一介普通的教书人。不怕常彦知道了笑话吗？”
　　“教书育人，有何可笑？”
　　道理是这样没错。
　　但是，配上教导的对象，我都能想像到常彦的反应：“文心帝君？给深闺小姐当老师？小姐还是武神转世？哈哈哈哈哈。”
　　我忍不住黑了一半脸。
　　晏九好似没看见，又浇上一把油：“况且教书还算文神之本分，吾摇身一变做了武夫，这才会惹人笑话吧。”
　　我：“…………”
　　脑海里常彦的反应变成：“文心帝君？做打手？保护的还是武神转世？哈哈哈哈哈。”
　　很好，我另一半脸也黑了。
　　脑补不可怕，可怕的是脑补的东西很可能会成真，以常彦的八卦程度，我觉得这一让承琰殿震惊，文心殿沉默的消息他迟早会知道。
　　“知道又如何，”晏九一脸淡然，“是你打不过他了，还是吾骂不过他了。”语气很平静，好像在说“天凉了，咱们把正阳帝君埋了吧。”
　　我一个哆嗦，望了他半晌，决定略过算账一事：“尊驾……”
　　“还是叫大先生罢。”他说，“听着顺耳些。”
　　我没意见，毕竟身在凡间，改个称呼安全，于我而言还更亲切。
　　我已见过了他的本尊，愈发感到晏九真是平易近人，虽然他们其实是同一个人。捏了捏他的手，暖暖软软的，跟活人一模一样。
　　“这到底是法术还是替身，”我感叹道，“太自然了，完全看不出不是本人。”
　　他任我又捏又搓，带着一丝纵容的无奈：“当然看不出来，这副躯体可是真真切切过了一遭往生井，与凡人毫无区别。”
　　我打了个喷嚏，他立刻拢了拢我的衣服，道：“先进屋。”
　　在天宫里事杂，他来不及和我解释，现在只我们两人。天微微亮起来，深秋的清早很冷，我一路跑过来，现在身上寒意渐深，晏九把我领进房，倒上一杯热茶开始仔细讲解。
　　从他未表明身份起我就有这个疑问了，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身为凡人还能保留法力的。我因为没喝孟婆汤留住了记忆，但身体还是一样的脆弱，哪怕君父在我手背上下一道自保的封印，遇到危险我也得将魂魄先脱离出身才能保护自己。
　　而像君父那种级别的人物，更无可能带着力量下凡，越是强大的神仙，天道对他们的束缚就越多。
　　卫皓临坑我第一次的时候我就怀疑过他是不是在托生上动了什么手脚，但判官很确定地告诉我，他没有任何违反规定的行为，顶多是在魂魄上下了点法术，比如在梦里会有神识指引之类的，影响不大地府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所以说虽然规矩很多，但其中可操作的空间也是很大的，只要把握好其中的平衡就相安无事。
　　但晏九明显越过了这个度，到现在都没引来天罚我也很惊奇，倒也说明他手段了得，连天都能骗过去。
　　他自己没想要保守秘密，大大方方就分享给了我。
　　然而听过之后，我不得不说，这还真不是一般人能用得了的。
　　他去往生井投了胎，目的是要得到一具名正言顺的凡人之身。这身体不同于制造出来的傀儡与变化而出的替身，是真切的鲜活生命。而他先行下了咒术在本体上，生出之后立即抽魂回转，留下个空壳子在人间。
　　常人失了魂魄，轻则痴傻无知，重则一命呜呼，总归不能正常生活。而他现在能好端端同我说话，行走言谈毫无异样，全赖身上这衣裳。
　　“山河万兽袍。”我低低念道，文心帝君提到过它，在天宫里。
　　“衣上封着兽魂，”他抚过衣袖，暗色纹路随指尖移动随现随隐，“吾又抽自己的一魂加以炼化，两者作用，足以镇住邪祟不敢轻易靠身，亦能驱使这身体正常行动。”
　　他说得够明白，我立即心领神会，却又猛然一惊——这法子与其说是弄了个副体在人间晃荡，不如说是干脆把自己劈成两半，一大半坐阵天宫，一小半在外头浪，难怪能骗过天道，因为他本体可以说是不曾离开过文心殿。
　　都道文心帝君常年隐居不出，原来是这么个隐居法，怪不得少有人见过他。
　　但是此法听着很厉害，实际操作起来难度太高，光是抽魂这步就能劝退一大波心痒的人。

　　太危险，过程也极痛苦。我不禁道：“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太疯狂了，万一哪边出了事呢。”
　　晏九笑而不答，我想想其中的风险，突然气结：“你还问我学不学，我疯了才学它呢！”
　　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学是可以的，原理并不难。你不能接收的是分魂之术，可吾押一魂在这是为了能够长期操纵身体，短时间内控制只需要一缕神思。”
　　“我学这个有什么用？”
　　“你不是不想太快结束这一世么，”他说道，“学会这个，就可以在不放弃云馨身份的同时，又能化回武神之身，岂不两全其美。”
　　我不怕死，却也惜命。凡人的躯体脆弱又无用，可我仍不想轻易放弃，连逼婚都没能把我吓走。
　　我很怀疑晏九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要教我，毕竟我只有真身才能给他提供帮助，而这办法可以在不违逆我意愿的同时满足他的需求。
　　但也不得不承认，我是有那么一点心动。纠结一会儿，我很勉强地说：“好吧，我可以学，用不用就说不好了。”
　　晏九看上去也不在意：“随你。”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对了，还有一点，这个办法对新死的躯体也是能起效的，不过感觉不会太好，就跟附身尸体差不多……”
　　我悚然道：“你不要说了，太恶心了！”

　　“你是要把我吓死吗？”奚南君抱怨道，“突然脸色就变了，然后把我踢出去。你知道被迫掉出梦境的感觉多难受吗，我这一天头都是晕的……”
　　我双手合十，诚恳地说：“对不起，是我昨天太激动了，忽略了你的感受。”
　　奚南君：“……算了，原谅你。”
　　连续两晚来找我，她也真是很无聊了，不烧法力的吗？
　　“我这是为了谁啊，”她很不满，“要不是担心你想不开，我至于跑来跑去吗，去问常彦他也不肯说，叫我来问你本人。”
　　我：“看来他求生欲挺强的。”
　　可不是么，任谁被晏九那一通威胁下来，开口都得掂量仔细了。
　　奚南君还不知道晏九的身份，听说他就是大先生，莫名非常激动：“也就是说，这位大人隐瞒身份，上辈子悉心教导你多年，这辈子又任劳任怨照顾你这么久。这是什么，他对你的心思分明是……”
　　我打断她：“那些戏文还在天宫流传吗？”
　　奚南君不知我为何问起，仍答道：“当然，你不在天宫，承琰帝君也没有任何表示，没人拦着，传得更凶了。”
　　“是了，”我叹了口气，沉重地道，“你可能不知道，那些话本就是这位大人写的。你觉得他得是抱着什么心思，才能写出我跟卫皓临之间整整四折情感大戏？”
　　奚南君：“…………”
　　那话本的作者是谁，不光我，整个天宫都想知道。
　　奚南君就不止一次表示非常想与对方交流一下，完全忽略了一旁当事人的感受。
　　现在真相来得猝不及防，她整个人都傻了，许久后才怔怔道：“难怪每折戏文开头总会有第三人视角的描写，原来他跟在你身边，是为了取材方便啊。”
　　我：“…………”
　　这么解释好像也有些道理，但是套在晏九身上就感觉哪里怪怪的啊。
　　幸好奚南君还不知道那是文心帝君，只晓得他是常彦的朋友，她愤怒地说：“老大真是太过分了，我就说怎么一点痕迹都没有，普通神官也不可能把身份捂得这么严实。连你父亲都推演不出来，肯定是常彦帮忙遮掩过的，他还不承认！”
　　“…………”额，这回真是冤枉常彦了，文心帝君要是想隐藏身份，哪里用得着别人帮忙。
　　不过我也不打算澄清，就让常彦背下这锅好了。

　　奚南君如何回去兴师问罪不谈，翌日把内容讲给晏九听，他的关注点居然不在自己的身份差点暴露上：“奚南君？是常彦手下的小医仙？”
　　我说是啊，您认识？
　　“有点印象，”他手头刚处理完事务，闲着无聊与自己下棋，黑白双子零零散散摆了大半棋盘，显然对弈得不是很认真，“以前跟常彦的某个赌约同她有关。”
　　我：“……你们私底下到底赌了多少次？”
　　常彦好赌大家都知道，但是晏九，怎么看也不像喜好这个的人啊。
　　连手下都不放过，真是丧心病狂。
　　“赌约无数，输赢参半。”他随口回道，等一子落下，忽然意识到什么，“他跟你讲了与吾的赌约？”
　　语气有些奇怪，我没在意：“没说你，只是提了一句，好像我也在他某个赌约里。”
　　我看着棋盘，虽然这棋被他下得毫无杀伤力，但管中窥豹，足以探知他下棋的思路，我这半个外行看起来还挺有意思，就等着看他下一步该如何走。
　　等了半天没动静，这才把目光移开：“大先生？”
　　他手里捏着一枚白子，微皱眉头，好像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东西。
　　我一唤他便回过神，低头放下白子。
　　嗯？这回换我皱眉了，他这一步走得有些莫名其妙，前头虽然也很放松，然而棋子规律还是有迹可循的。
　　这一步就像毫无思考地随意一放，直接就破坏了整体的格局。
　　我也学过几年棋艺，立即说：“大先生，你心不静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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