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神与闺秀

　　大概是震惊太过，晏九下桌的时候一个不稳，我赶紧扶上去，架着他在八仙桌旁坐下。
　　他摆着手道：“不用不用，赶紧把这儿收拾收拾，不然我怕你爹要削你。”
　　我撇了撇嘴，云守城并非疼爱孩子的父亲，我对他本也没存着多少敬爱之情，他要发火就发呗，我又不是没被他罚过。
　　把香灰再分装回去，大家伙随手塞在长桌底下，拿布一盖，擦净了桌子就算完事。
　　晏九看得直叹气，说：“我一个神仙还在这儿呢，就把香火倒给别人，这心未免太不诚了。”
　　我边干活边说陛下别挑剔了，供上香火不如回头送点好吃好玩的去文心殿，先欠着。
　　他又叹了回气，沉思少顷，想起来什么：“白狄殿主那里，你打算怎么处理？”
　　他这一问倒让我怔住了，这问题有点难答。和卫皓临的恩怨除了君父我没有让任何人帮忙，本想说自有打算。但晏九替他背了几年锅，算不得全然无关，我不想糊弄他：“现在没想好，不过这个时候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他和君父一样在保护天子，且饶他一世。”
　　“如此最好。”晏九说，“吾还在考虑怎么劝你先放他一马，想不到你虽然恨他，正事上却一点不夹带私人恩怨。”
　　他加重“恨他”两字，想必是忆起了这几年被我恶整的经历，面上不见埋怨，甚至还有些怀念之色。我突然感到有点方，总觉得这位帝君心里有了盘算，显然还不是什么好事。
　　但他又没说什么，只道：“这几个月吾可能不在炘阳，你自行方便吧。”
　　我问：“你去哪儿？”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好奇一问。
　　晏九不瞒我：“压制憺灵的封印不止炘阳一处，该是四方共同牵制，少了任意一角的效力都会大减。炘阳龙阵已破，吾必须去看看其它地方的局势如何。”
　　四方阵法？我算了下方位，炘阳在蝉岭以南，另外三个阵眼该在东，西，北方。
　　晏九打探消息已久，当下直接告诉我：“剩下那三处，分别是北海水神祀，西岭榕树灵及东奚千煌观。如今龙阵残破，这三处不变还好，若是也出了什么差池，恐怕那剩下的一半封印就要不起作用了。”
　　我突然问：“你说的千煌观，是不是个修炼过程特别不近人情，弟子都有心理问题的奇葩道观？”
　　晏九道：“这个不好说，吾看你们承琰殿的教育方式也挺奇葩的。”
　　我：“…………”
　　“不过他们的修炼确实极其严苛，”他不继续这话题，赶紧以正经内容相抵，“这是有原因的，甚至究其源头，还与黑蛟憺灵相干。”
　　他给我道来，原来黑蛟从来不安分，有一回搞事太厉害，引动了一场天火大张旗鼓地来砸它。虽然不致命，也伤筋动骨了好一阵。
　　砸完后余下的天火被人收集起来淬炼成一件能融入人身的神物，这便是千煌观绝不外传的秘密兵器，十分厉害。因其力量至阳至刚，暴烈至极，凡人唯有先经过最严苛的历练，才能顺利吸纳天火之力。
　　“如今的凡人没有能力与蛟龙抗衡，千年前亦如是，然而有天火在手，便是握着一把可以降克的利刃，多少能让它有几分忌惮。这也是千煌观为四方之中唯一以凡人为主导，亦能压制憺灵的原因之一。”
　　我道：“也就是说，天火在人间一日，千煌观的封印之力就不会解开。”
　　晏九对我比拇指：“上道的，正是这个道理。”
　　“那如果……”我无视他，缓缓道，“天火已不在人间了呢？”
　　晏九：“？？？”
　　“帝君有所不知，八十余年前天宫飞升来一名道人，就安身在承琰殿附近。”我对他说，“我与他交过手，他的路数和您描述的十分相像，应该就是千煌观出身。而且很有可能……天火在他体内……一起上天了…………”
　　晏九：“…………”
　　一瞬间他的表情万分精彩，好似不能相信又是一方出错。观今天下，龙阵局破，千煌无火，四阵去其二，封印岌岌可危，忧国忧民的文心帝君仿佛就要看见灭世之灾迎面而来！
　　我：“尊驾！坚强一点，不是还有两处吗！而且他人也不是找不到了，实在不行你给他扣个错处罚下天继续守道观。”
　　晏九喘过一口气，有些恼道：“别乱出主意，吾还不至于受不住这点打击。”而后忽然转了重点，“对了，听你的语气，怎么像与此人有过节？”
　　我没料到他这样心细，竟从只言片语里听出了什么，下意识否认：“没有啊。”
　　“肯定有。”他无比笃定，一副刨根究底的态度。
　　我只好说：“是有点小矛盾，不过我没有和他一个小几百岁的人计较。”
　　晏九却不肯轻易放过：“你们还动了手，你居然和他动了手，作为一个武神……”
　　我也急了：“陛下还记得我是个武神，武神动手哪有那么多道理，我就是看他不顺眼。”
　　他在我的打断下坚强地续完后半句：“……有什么过节是不能打一架解决的？”
　　我：“…………”
　　我一时噎住，而晏九盯我一会儿，像得了什么笑点，轻笑起来。
　　“难得见你这么急着撇清关系，”他边笑边说，“真是奇怪了，当初你对陈水义的讨厌可是传得整个天宫都知道。一个从不掩饰自己的憎厌喜好的人现下心急着否认，再联系你之前对千煌观的评价，想来是那位道人做了什么，给你留了难以言说的负面印象，使得你对整个千煌观都存了偏见。”
　　他一笑本来就让我有些不好意思，又揭了老底，登时再瞒不住，只得道：“您说的都准，真没什么复杂的内情，不过是那人自恃清高，几回见面都出言不逊。我实在看不惯他的做派，在他得罪更多人之前先给了他一个下马威。让他心里有点数，别当天宫里的都是无能之辈。”
　　晏九颔首：“能逼得你出手，看来确实是个难相处的。”
　　他这话说得，明面上是评价他人，又把我不露痕迹地夸了一下下，算是过了这事。
　　其实我还隐瞒了些许内容，天宫并非没有极高傲之人，他的脾气不算最差劲，而与其它仙友的不同之处，我不知道该讲不该讲。因为看晏九这情形，显然迟早要去与那道人打交道。我怕那人不长记性，再冲撞了文心帝君。可是现在给他提醒，又实在不知怎么开口。
　　晏九注意到我的欲言又止：“还有话？”
　　我想来想去，觉得他这么大一个帝君不会连这点肚量也没有，便摇了摇头：“没了。”

　　接下来两个月我经常出门，这一世我没什么玩伴，最多的就是和云秋晏九混在一起。现下与后者定了契约，算算恐怕剩下不了多长时间，干脆玩起社交来，只要有约就赴。
　　还进了一回宫里，林北渚带我进去的。
　　以云家的势力，从前不是没有机会进宫，都被我嫌麻烦推拒了，自从知道了天子赵斐然就是萧玮靖的第十世，才对宫里的事上心起来。
　　我无欲无求地过了十几年，突然对某人产生兴趣，家里人都惊奇不已。
　　云秋显得最忧心忡忡：“姐姐从前有牵扯的几位哥哥虽是互有优劣，但条件都与咱家相差不大，一下跳到了宫里，这事可不简单了。”
　　我在丫鬟的服侍下梳发上妆，闻言感到一阵怪异的可笑。云秋自然不知道，他口中的三个互有优劣的哥哥实则是三位身份尊贵的帝君，跟人间天子扯上关系反倒是简单的了，如果天子是个凡人的话。
　　天子现下还是个凡人。
　　上次环境太暗，我没能仔细地看他，这回进宫是赴一场小宴，招待的是今年殿试的十几名进士生。与我一同入宫的还有京城数家名门闺秀，整个宴会宛若一场高级别相亲大会，还是由皇帝主持。
　　我沾了林北渚的光，坐在离天子最近的位置，方便不时偷瞄一眼。
　　这世重为帝王，重瞳毋需遮掩，少年天子端坐王座，除了服饰之外与七百年前几无区别。
　　我望着他，不由地又想起晏九的话来。
　　我欠了他一份点拨之恩，该于此世偿还。可奇怪的是我连为何欠下都不晓得。
　　这位义兄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是个闲散人物，长子萧玮郢还没战死的时候承琰宫里几乎没有他的存在感。数百年后我在柳霜卉那一世与他做过短暂夫妻，见识到这位小王爷的作风，其实与萧玮靖当年也没什么区别。
　　他在君父百年后继任了承琰君王之位，将国家治理得十分不错——君父打下的基业在那，只要不是太作死谁都能在王位上安安稳稳地坐上一辈子。也是因为如此，他去世的时候功绩很难界定，功德肯定是有的，但有没有达到飞升的标准就不好说了。
　　反正当时承琰殿上上下下的态度就是，甭管功过几许，先把人捞上来封个小神。父亲是一方帝君，兄长与义妹都混得不差，怎么也不可能落下了他。
　　没曾想顶着天宫众人的疑虑口舌为他铺好了道路，最后是萧玮靖自己放弃了成仙，投入轮回。
　　有人失望亦有人敬佩，但我知道他其实非常聪明，甚至到了慧极必伤的地步。所以这决定到底是看不开，还是彻底看开了，除了他也没人能给出答案。
　　二哥投胎路上很寂寞，君父和高俨都没有来，萧玮郢跟在后头也只远远看着他，唯有我陪他过了奈何桥，看他饮下那碗忘却一切的黄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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