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神与闺秀

　　小颜追在我后面，不时要避让过路的人，是以身形完全没我灵活自如，几次差点跟丢。
　　我一点不管他，熟门熟路拐进巷子，要提脚走进去前终于被追上。
　　“公主啊。”他抹了一把不存在的汗，反而把手上的墨迹涂到眉眼，划拉出一道长长的痕迹。“帝君叫您不要乱跑。”
　　我嘴里塞着糖，腮帮子鼓鼓的，冷漠而含糊地说：“他是我的谁，凭什么管着我？”
　　小颜愁眉苦脸。
　　晏九下凡之前显然没像我君父那样把一切事宜交代清楚，导致隔段时间就会有人送来文书让他批阅，这个人一般是陈水义，但这次换了个新面孔，便是小颜了。
　　我在天宫没见过他，第一次看到还有些吃惊。因为他明显不是个武将，而白狄殿居然还有第二个文神。
　　不过我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晏九被文书淹没，没法看顾我。这段时间家里都在关心云秋的学业，对我松懈了不少。我长着身体，一等到褪去冬衣就能轻轻松松翻墙出门，自由外出了。
　　但是糊弄过家里人，竟瞒不过晏九。他太清楚我的德行，自己来不了便叫手下盯着。
　　小颜也是老实人，当真寸步不离，怎么也甩不掉。害得我不得不往人流密集的地方钻，凡人看不见他，他却要注意躲避。然而即使这样，十回里也只能甩掉他一两次。他不去做追踪者真是浪费了人才。
　　晏九说老鬼有古怪，给出的理由也很有道理。邢娘子是有道行的鬼，都免不了在清扫中重伤，老鬼若真虚弱无能，怎会安然无恙这么多年。
　　我其实挺相信他的推断，只是对着干习惯了，他不让我去我偏逆着他。而对于小颜，我并不讨厌，看他束手束脚地追在后头，心里好笑又好玩——无论魂魄多么成熟，心智仍免不了受这副躯体影响。若天宫的朋友们见了，恐怕得嘲笑我现在的幼稚。
　　小颜被我折腾得不得不现了身，是个小书童的扮相。他只比我高出小半头，力气还挺大，拽住了我的胳膊就要往回拖。
　　我吓唬他：“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样抓着我，小心承琰帝君削你。”
　　他木着脸答：“我不怕，我家帝君会为我做主的。”强行扯着我往回走。
　　文神的力量我向来不悚，奈何现在是个娇贵的小姐身子，居然挣脱不开。被拖了几步，我脚下一软，直接坐在了路边。
　　这下他也拖不动我了，我一只手被他拽着，身体歪斜成一个别扭的姿势：“扭到脚了。”
　　小颜吓得放开手：“我可没用力！”
　　我把脸埋下去：“我不管，走不动了。”
　　他手足无措地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试探着问：“您在这等着，我去叫人来？”
　　我翻了个白眼：“把我一个人丢下来？你不怕你家帝君罚你啦？”
　　小颜是死脑筋，想不出既不放任我又能去找人的办法，只好干巴巴地陪我一同在路边，很委屈的模样。
　　我看欺负得够了，正要放过他，附近茶楼走出一个面熟的小厮来，恭恭敬敬对我说：“小姐要是走累了可以进来上座，喝喝茶歇歇脚。我家郎君正招待友人，暂时空不出时间来陪您。”
　　小颜满脸紧张，我虽然也有些惊讶，面上不露声色。
　　炘阳经历几十年发展，各种关系错综复杂，当真是随便一走就能遇上亲戚，不至于蒙骗我。稍一思索便同意了，抬手伸向小颜：“走，扶我去歇息。”
　　他如得大赦，忙不迭将我扶着，跟随那小厮走进茶楼。上楼梯时做贼似的悄悄问我：“是哪个人，信得过么？”
　　我之前胡闹一通装作扭到脚，大大方方倚靠在小颜胳膊上：“管他呢，有人请客不来白不来。”
　　小颜无言以对，而我看着轻松，其实心里也在猜测到底是哪位郎君。最有可能的自然是林北渚，可是他最近不该有时间出来喝茶。又或许是常走动的亲戚，因我年近及笈，有些过去不怎么熟络的人家今年多少都上门拜访，不知是家里有适龄少年还是为别人掌眼。
　　要是后者，我虽然有些心烦，应付起来倒还绰绰有余，无非装傻充愣这几招，再不济也能推晏九出来顶锅。
　　上到二楼，迎面走来一个瘦弱的少年，小颜“呀”了一声，忙搀我让到一边。那少年也是下意识避让，见状歉意一笑，擦身而过，下楼去了。
　　我不轻不重地在他脑门上拍一掌：“一惊一乍的，你们帝君没好好教你么？”
　　他委屈地捂着头：“公主您现在是凡人看不见，那孩子身上好重的鬼气，我一眼还以为是被附身了呢。”
　　我是什么也看不见，想到他这一天被我折腾下来真是心力交瘁，草木皆兵，心里不想为难，只道：“等会见着人了把性子收收，别给我丢脸面。”
　　他赶紧应了，义正言辞地保证无论看见谁都不会失态。
　　我哼哼两声，含蓄地表达了不信任。
　　带路的小厮一路充耳不闻，任我们在后面叽叽喳喳小声讨论，直领到一扇挂“秋霁居”的门前，道：“郎君在里厅会客，小姐在侧厅休息一会儿，茶与点心都已备好了。”说完便走，一个眼神都不留下，我点着他说“学着点”，小颜立刻把腰身挺直了，目不斜视直向前去。
　　结果一进门他就跪下了。
　　我：“…………”
　　我忍无可忍：“够了，你真是太给你家帝君丢人了，我给你做个主，回去到承琰殿让高俨调｜教几天。”
　　小颜规规矩矩伏在地上：“公主，见到四方帝君……您也得跪的啊。”
　　他虽然化出凡人模样，却还能感应到帝君神魂的灵光，和我无知无觉的不一样。我心道不是吧，真是林北渚在这？
　　一道山水屏风摆着，看不清楚里室坐的人，我不好直接绕过去，正要先去一旁等候。屏风后走出一人来，见了我便笑道：“真是姐姐，我方才看了还不确定，怕认错了人呢。”
　　那少年白衣束发，眉目清秀，正是云秋。
　　我有些惊异：“小秋？你怎么在这，今日不是说和朋友去郊外赏花？”
　　云秋今年去了国子监，正如前几年晏九同我说的，他之前在书院打下的人脉延续到新学堂，很快融入新学堂的氛围，不去上学的日子也总有人约他出去玩耍。
　　关于这个云守城并不反对，在他眼里与同僚打好关系和老老实实读书一样重要。家主都是这个态度，我顶多告诫一下，他还小，不要去乱吃花酒。
　　现在本来说去城外的小弟出现在茶楼里，我心生警惕，辨认了下里头的声音，没有听到女子说话，心中稍定。
　　云秋道：“本来是打算出城的，带路的突然有事不去了，我们几个胡乱走动也没意思，便在这里喝茶聊天。”又往我身后看去，“这个人是谁，不像是咱家的，怎么还跪着呢？”
　　小颜赶紧站起来，我说：“不是咱家的，是你晏哥哥带来的人，他今日走不开，支使他过来伺候我。”
　　小颜配合地低眉顺眼，真像个乖巧的小书童。
　　云秋不是很在意：“哦，真是劳烦人家了。”我这几年与弟弟分开教养，很久没有关心小弟的心理变化，现在才觉得他态度过于冷淡了，以前他是很喜欢缠着晏九的。
　　难道在我的耳濡目染之下，他终于讨厌起那家伙了？这好像不是坏事，我心里这么想着，嘴上说道：“那你们接着聊，姐姐就不打扰了。”一群少年郎吃酒聊天，我作为家属掺在其中多少会让他们感到不自在。
　　云秋却道：“不用，正是秦二公子请你上来的。”

　　秦二公子秦少捷，我努力回想了一下。
　　飞瀑流川那惊魂一晚，他和林北渚两人护着天子，举止不凡。然而在当时的情景下我没法好好观察他，只记得此人少年气性，一身正气，实力品行在同辈人里是佼佼者。
　　君父萧渚惯常藏拙，这习惯带到了林北渚身上，虽天赋过人却不露锋芒。即便如此，秦少捷能与他齐名，也是极其出色了。
　　我听说过不少此人的消息，真正面见也只有那一次，他还能记得我就不错，怎么还请我进茶楼来了。
　　云秋估计是同里头说过，陪我到侧厅坐下，小颜想跟进来，云秋说“你在外候着就行”。
　　按理说小颜不用理会凡人的命令，这会儿就算隐了身形再跟进来都没问题，这孩子却极其实诚，云秋不让他进就真乖乖守在门口了。
　　他大小算个神官，不能使唤得太过，我说：“既然和小弟遇上了，我就不会再去别的地方，你先回去罢。”
　　小颜自进了秋霁居就换了人似的，听话得不行，应了一声便真走了。
　　没了外人云秋才放松下来，告诉我他就坐在窗边，看到路旁一人看着像我又不确定，秦少捷注意到他心神不宁，问过之后主动派了人请我过来。
　　“秦二公子人很随和，一点架子都没有。”云秋给我倒一杯茶，热腾腾得冒着气，显然是刚换上的。“席位上前辈多，我本来是不好意思离开的，他叫我尽管来陪姐姐，旁的人也没话讲。”
　　我正又饿又渴，吃着点心含糊说：“那真是个很不错的人，武功又好，小弟你要和他多来往。”
　　云秋忽然叹了口气：“姐，你真的没有任何想法吗？”
　　我哪是真听不懂他言外之意，一杯水灌下去，杯盏掼在桌上：“你自个离冠礼还早着呢，就操心起姐姐的人生大事来了？”
　　“我说正经的，你看看你身边的男子，”云秋难得没红脸，一脸严肃正经，“表哥人是很好，但他公务繁忙，而且太严肃了，没有人气。还有晏哥哥，他倒是好相处，可不解风情的功力也是一等一，和他打交道累的很……”
　　他把对这两人的看法一条条给我道出来，我觉得好笑，林北渚与晏九说到底都不是凡世之人，以凡人的眼光去看他俩着实有些不能接受。
　　云秋是单纯地替我着想，虽然好笑但也让我不忍心再欺负，然而听着听着我琢磨出点不对，“你还当面试探过晏九？”
　　云秋理所当然：“你们认识那么久，他条件又不错，我问问也是应该的。可是他……”
　　“他怎么了？”
　　云秋不说话了，我点心吃得半饱，胸膛里腻得发慌，又去倒水喝。他才开了口。
　　“我说不上来……姐姐，我总觉得晏哥哥虽然看上去好相处，但是仔细想想又感觉他其实是把什么都看得很淡，功名利禄全不放在眼里，简直……不像红尘里的人……”
　　我呛了个惊天动地，吓得云秋赶紧给我顺气：“我随便说说的，姐你不要放在心上。”
　　……随便说说，居然还猜到了真相。我缓过来把自己坐端正了，一指鼻尖：“那个，你觉得我怎么样？”
　　云秋莫名其妙，不懂我的意思，我随便找了借口。小孩子的直觉有时准得可怕，我实在好奇他眼里的我是什么模样。
　　“挺好的呀，”他还是很迷茫，老老实实说，“虽然总带我惹事，还老拿我顶祸，不过每次被爹爹训斥了你都替我求情，总的来说还是个好姐姐啦。”
　　我不死心问：“你不觉得我跟你有代沟？差距很大？不容易亲近？”
　　“…………”他无语道，“姐你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误解，咱们姐弟关系这么好，哪来的代沟？”
　　我一点也不感到欣慰。
　　不应该啊，我们都是同时代的人。没道理一起下凡了晏九就那么成熟那么仙，我就这么接地气，感觉不太爽啊。
　　云秋不晓得我这些曲曲绕绕，又道：“总之我能确定，晏哥哥对你并无暧昧之情，母亲是很喜欢他，但父亲有属意的其他人选……”
　　我觉得不对，打断道：“晏九对我没想法？”
　　云秋顿了一下，见我有些急切，脸色不太好了：“难道姐姐钟意他？”
　　我张了张口，觉得这误会有点大，我只是联系前几世想到，卫皓临每次出现时都是出色无比，吸引我注意后又在我亲人那刷好感，拿下长辈再顺理成章让我栽进去——次次如此，没有一回例外。
　　难道这回转性了？那也不太可能，毕竟他在往生井那放话的态度还是很坚定的。
　　但我再一回想，这么些年来，晏九从未展露过什么需要，这么无欲无求，真正很不像卫皓临过往的风格。
　　我想得投入，云秋没得到我的回答，更加发急了：“姐姐，世上优秀的男子那么多，面前也正有一个，你见过了再做考虑也不迟。”
　　我哪还有心思给他考虑这个，他在想婚姻大事，我在想报仇大计，根本不是同一层面的问题。
　　而且那秦少捷……我总觉得这人有些古怪，连同他今日的作为，都让我不是太想接触，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今日不是好时候，下次你邀请人家来做客姐姐再见。”
　　说罢就要起身离去，云秋拉不过我，只得送我出门。
　　然而正在此时，里厅话声一停，有人从内行出，遇上了要离开的我。
　　我俩打了个照面，双方俱是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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