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神与闺秀

　　我在心里把卫皓临诅咒了千百遍，手里不由得使劲。云秋胆战心惊地看着我把一截柔韧的柳枝硬生生折成了十七八段，怯怯道：“姐，你手……不疼吗？”
　　我被吩咐盯着他读书，看着看着就走神了。沉浸在过往中，想到兴处忘记此时身份，不慎叫凡人小弟看去了我的狰狞模样，赶紧整理心情，带上了温柔笑意，缓缓抚过云秋脑袋：“无事，姐姐只是……”我吸了口气，“只是昨夜没睡好，做了个噩梦。梦到最近会有个冤家找上门来缠着我。”
　　云秋不过八岁，还是个幼童，听得似懂非懂：“冤家？他会欺负你么？”
　　面对这么个孩子，我也没有什么顾忌，叹道：“何止是欺负，他是要我赔上一辈子。”虽然这所谓的一辈子，不过是我短暂的一次仙假之旅。
　　云秋说：“姐姐不怕，他要是来了，我就帮你赶跑他。”
　　我失笑，轻轻捏了捏他耳朵：“好啊，那你可得好好保护姐姐。行了，看书吧，晚上爹爹要查你功课的，答不上来可要连着我一起惩罚。”
　　他闻言忙低头，赶紧认真读书去了。
　　而我靠在了椅上，绣了一半的女红丢在旁边也懒得搭理，望天无声叹了口气。
　　因为卫皓临那突然地一拉，我没有喝孟婆汤，虽然顺利投胎，却保留了全部记忆。这一点也不好，我现在肉体凡胎，没有半点法力。怕被人看出端异，过得小心翼翼，生生装了十年的孩童——小孩子装大人不容易，可大人装成不谙世事的孩童更加困难，我都不想回忆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了。
　　现在渐渐长大了才敢略放松，十岁的半大孩子已经有了自己心思，正是想赶快长大的年纪。真正的孩子还想做小大人呢，我就不再刻意装天真，家人也当我是少年老成，毕竟身为长姐，稳重一些不是坏事。
　　此仇必报！
　　我咬牙切齿地想，卫皓临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正好，那就别怪我就私仇旧怨一起上，让他回去后留下终身阴影。
　　算算时间，最多不过一两年了，他一定会出现。
　　……
　　此世意不在享受，我也没有特意挑选人家，不过随便投得挺不错，家业不大不小，父母感情不好不坏，还有个小了两岁的弟弟。
　　我很满意，尤其这一世的父母一个是侍郎一个是官家小姐，完全的政治联姻，互相没什么爱意，对孩子也不是很关心。我和云秋从小就由奶妈带着，跟他们都不亲近，也省了不少麻烦。要是换成前几世的父母，三岁前怕是都要抱在手里，那我就太难受了。
　　一切都挺好，连见到君父的过程都顺利至极——虽然见面时出了点小小的差错。
　　君父是禁卫军总管家的长子，不出意外，将来会是直接对皇帝负责的侍卫。而我们两家算起来还有些亲缘，我见到他是要唤一声表哥的。
　　义父成兄长……我心情有些复杂，明明特意多等了几日，怎么还成了同辈人。我要是没记忆就算了，可偏偏还记得所有事，于是每次叫哥时感觉都有些微妙，在心里又给卫皓临记了一笔。
　　我是在六岁时知道君父所在何处的，禁卫军总管姓林，长子名字叫北渚——我听见这名就是一惊，心道老父亲这是多怕人认不出来。北渚北渚，北方帝君萧渚，在知情者的眼里几乎是毫无伪装。要不是知道没有能伤害到他性命的危险，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当靶子，以保护暗处的谁。
　　就算这次是为了我才下界，老父亲你也不用这么拼吧。
　　因为心里早有准备，乃至刚见了面，我这一世的父亲云守城推着我和云秋，指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说：“这是你林北渚哥哥，快叫人。”
　　云秋：“哥哥好。”
　　我：“爹爹好。”
　　云守城：“…………”
　　林北渚：“…………”
　　我：“…………”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最后我装作口误，左顾右盼，口齿不清道：“爹爹……哥哥……”
　　云守城勉强笑了笑，对林北渚憋着笑的父母说：“这孩子怕生，一见外人就紧张，容易说错话，让两位见笑了。”
　　于是蒙混过去，幸亏我当时还小，年龄是最好的伪装。但是不好之处就是日后每回见到了林北渚，长辈们总会把这事拎出来当笑话讲，惹得满堂哄笑。
　　内心深处我并不在意，因为本质上萧渚确实是我叫了几百年的老爹，喊一声没错。可林北渚现在是个年纪轻轻的大好少年，无端长了一辈，不知心里感想如何。反正每次我带着微妙心理喊他表哥，看见他也是一脸的微妙。
　　我对林北渚身体里萧渚的灵魂是有些敬畏的，哪怕心知他是我在人间唯一能依靠的对象，还是亲近不起来。我只懂得如何以晚辈的身份和他相处，换成兄妹就不会了，而以前跟两个哥哥的相处方式对他都不适用。
　　说到哥哥，也不知萧玮靖怎么样了，他与普通的凡人不同，要是自己不愿意，地府是不敢赶着他去投胎的，所以我也不好计算他的时间。
　　云秋自小和我一起长大，形影不离，我在几百年前也有过几个亲兄弟，后来离家从军，就再也没见过。与两个义兄毕竟隔了一层，他们身份不凡，没有机会体会到普通人家的亲情。如今总算又有个亲弟，虽然只有短短数十载的姐弟之情，我也对他关爱至极，宠得无法无天。
　　晚间云守城果真抽查了他的功课，云秋今天还算认真，马马虎虎地过了关。云守城一脸严肃，似乎很不满意：“不够熟练，好几处磕磕跘跘，需要提醒。还是白天贪玩了罢，明日不可如此。”
　　云秋带着一点委屈道：“是。”
　　得了儿子的保证，云守城把注意转向我：“馨儿，你是姐姐，要多多督促弟弟，别总带着他玩耍。”
　　他背书背了多久，我就在一旁侯了多久。困得不行，忍住打哈欠的欲望，“哦”了一声。对于这个父亲，我只能勉强挤出一点表面尊重，此次来人间走一趟另有目的，实在懒得装出个孝顺温柔的女儿形象。
　　云守城早习惯了我的冷淡，以为我就是这么个性子，并不在意，又训了云秋几句，才让我领他回房休息。
　　夜深露寒，我给云秋披上大衣，提了灯笼牵他回去。云秋握着我的手：“姐，你也披一件，不要着凉了。”
　　我笑道：“姐姐不怕冷。”
　　云秋就不说话了，走了一会儿，又小声说：“我很努力地在背书了，还是没有达到父亲的期望。可我真的一直在学习，没有浪费时间啊。”
　　“我知道。”我聚精会神看着脚下的路，“小秋做得很好，父亲嘴上说不好，其实心里是很满意的。”
　　“真的吗？”
　　“真的。”我要是一点脸色都不会看，就白活这么久了，这话也不是全然的安慰。“许多父母都是这样，怕孩子受了夸奖骄傲，所以故意挑刺，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其实你们都很优秀的。”
　　云秋就笑：“口是心非。”
　　我应道：“就是。”
　　右手牵着他，左手提灯，稍一低头就能看见手背上的墨兰图案。这是君父给我的印记，我对他向来是全然的信任，也没有问他失去记忆如何从一个标记认出我来。
　　这个疑问我一直埋在心底，直到林北渚看见这印记变了脸色才又想起来，当时他自己没说，还是林母也看见了才道出来。原来他的左手腕上也有个墨色胎记，跟我这个形状差不多，只是不太明显。
　　我才知道原来君父是这个打算，不由得无语，还想着会有什么高深的办法，却是各种话本戏文里都用烂了的套路——不过确实有用，起码从那之后他见面冷淡，但各种好吃好玩的都会给我送来。
　　“你表哥很关心你，”云守城总这么说。他的话我一贯无视，听完就忘。但是这句仔细琢磨琢磨，就感到哪里有些不大对劲。
　　君父是说要来保护我，可作为一个同辈人，此举就很容易被人误会了。可千万别被常彦看见，我忧心忡忡地想，最后安慰自己，没事，就算被他看见了，在到处乱讲之前肯定会被萧玮郢收拾的。
　　翌日，我没有像昨天那样盯着云秋读书，而是出了门。
　　梁氏王朝早已覆灭，如今是赵家的天下。此朝民风开放，年轻女子独身上街也不鲜见，我还是个孩子，更没有人在乎。
　　已经不是第一次外出，加上我说只是去最近的一条街玩，家里很放心地让我自己出去了。
　　然而今天却是出了意外。
　　前几天刚做了件新衣裳，料子和绣工都是很好，我挺喜欢就一直穿着。不料这身一看就不便宜的衣服和颈间露出的金锁吸引了歹人目光。我踮着脚问小贩买了两串糖葫芦，一串给云秋一串自己吃，刚吮了一口糖衣，还没咬到内里酸软的山楂果，就被人从身后猛然抱住，捂住了嘴。
　　活了这么久也没碰上人贩子的我直接就蒙了，毫不反抗地被夹着跑出老远，进了一处狭小黑暗的屋子。待回过神来我只觉脖子一紧，那人贩子已在用力扯着我的长命锁。链子很结实，一时拉不断，我感到肉被勒紧的疼痛，伸手去推他。
　　可这具身体毕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自然无法同一个成年男子抗衡，我挣扎了两下。就听对方骂了句，甩了我一巴掌。
　　这一下打得甚狠，我从小到大——不，算上前面几辈子都没被如此对待，当即就瘫软下来，晕了。
　　晕过去的一瞬间，手背一阵滚烫。然而眩晕过后，我发现自己并没有失去意识，甚至没有感到疼痛，却也动弹不得。我不是真的孩子，面对这情况心里并不慌乱，稍一思索，试探地想像向上一跃。
　　然后魂魄就这样脱了出来。
　　我：“…………”
　　这样居然也可以？！！
　　地面上小小的身躯一动不动，一般人魂魄离体就相当于死了，我降下去观察，发现云馨只是昏迷，而没有断气。手背上的兰花印记已脱去墨色，微微泛着金光。
　　看来是君父在里头下了什么法术，让我可以暂时脱离凡体，又保持肉身不死。相当于给了我一个强力护身符，让我遇到危险时可以恢复武神力量，保护自己。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见这身体一时半会挂不掉，决定不辜负老父亲对我的期望，先去把绑架我的人揍个半死。
　　对付他们我连战意都懒得酝酿，悠悠飘出去，看见了两个男人靠在墙角，正一脸紧张地讨论着什么。
　　我松松手指，靠近过去，听见一人说：“我打听到了，抢来的是云侍郎的女儿，林总管的儿子已经发现不见了，正派人到处找呢。”
　　“怎么这么快，”另一人很吃惊，“我看了半天，确定只有这小丫头一人，旁边一个仆人都没有，就算丢了起码也得几个时辰后才知道。”
　　“谁晓得，总之现在城是出不去了……你弄来时被她看见脸了不曾？”
　　“不，不知道……”
　　第一人低头思索了片刻，似乎下定了决心：“那就不能放了，万一她记住了你，咱们都跑不掉。只能杀了。”
　　我在旁边听了会儿，兴致乏乏，见他做了决定，也不再浪费时间，抬手一挥。两人身体飞起，重重撞上墙壁，头破血流。一个晕了一个还有意识，捂着头大叫道：“鬼啊！”
　　我正要再补一下，旁边突然涌出大批人马，其中不少熟悉面孔，林北渚骑在马上，一脸肃杀。
　　君父来了。
　　看来这印记除了能让我脱出魂魄，还可以向他报信。那人满脸血，骇得不住尖嚎。林北渚冷冷扫过，没有去管他，下马快步推门进屋。
　　他一眼看见倒在地上的小女孩，神色一紧，我赶紧地附上去，刚躺稳就感到一双手把我抱起来。
　　疼痛也回到了身上，我突然感到无比地疲惫，睁眼喊了声“表哥”，就又昏睡过去。
　　看来这法子好用是好用，但凡人躯体经不起折腾。我在睡过去想。
　　再醒来时就看见云秋趴在手边睡得香甜，小脸上还挂着泪珠，林北渚已经离开了。
　　我养了两天，伤势是好了，就是估计从此不会被允许出门了。结果云守城不按常理出牌，居然不知从哪领了个少年回来，年纪与我相仿，自小习武，给我做个护卫。
　　我养伤养得正无聊，听到这消息精神一震，暗道，终于来了。
　　于是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有人敲响了我的房门。
　　门开，一位武将逆光走了进来。
　　还是少年人略显单薄的骨架，长手长腿，身形颀长。
　　他走近了，我望进一双含笑的眼。
　　“我姓晏。”他说。“叫我晏九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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