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狗

　　001
　　“从前，每个人只能支配一具与生俱来的身体，这极大地限制了人类的自由。社会发展到今天，人的身体应该像是衣服一样，时时换新。每天从床上起来，你可以自由选择今天要当男人，还是女人，老人，还是孩子，甚至你可以当一条狗，这才是自由美好的人生。”
　　晚上22点33分，刚刚结束加班的我站在广告屏幕前，艳羡地看了很久。
　　空荡荡的肚子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四个小时前吃的泡面已经被消化殆尽，一股廉价调料和胃酸混合的味道冲了上来，让我恶心想吐。
　　屏幕里的广告男演员从大床上醒来，伸了个懒腰，赤身裸体地走入“衣帽间”——一间躺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类躯体的房间，演员思想考了一会儿，就像是站在衣帽间中为今天穿什么烦恼不已的女士，最后他迈开步子，走向了一具妙龄女子的身躯。
　　他躺在营养仓中闭上了眼睛，妙龄女子却醒了，从营养仓中坐了起来，对着屏幕嫣然一笑：
　　【博德人偶，每一天都是不同的你。】

　　002
　　“先生，您对博德人偶的产品有兴趣吗？”门口的店员微笑着问我。
　　我涨红了脸，知道自己应该赶紧走开，以我的收入，根本不可能买得起这样的奢侈品，这家店中的每一具身体对我来说都是一个天文数字。
　　店外的广告已经循环到了第二遍，我觑了一眼，再次看到那个妙龄女子嫣然一笑。
　　“随便看看。”我盯着鞋面上的划痕，底气不足地说道。
　　“欢迎啊。”店员说。
　　这是我第一次踏足博德人偶的店面，以往经过这里，我都目不斜视地走开，和同事讨论的时候也都卯足了劲鄙视这股流行，直到我孔武有力肖似施瓦辛格的男上司某天突然用一具美少女的身体来上班。
　　她目不斜视地走过我和同事的面前，当着我们的面用密码打开了他办公室的门。我想那时候我的表情应该像是一只被拧住了脖子的公鸡。

　　003
　　“您想试试哪种款型呢？现在最热门的类型是18-25岁的年轻女性，我们博德人偶的产品没有一件是一模一样的，每一具都是设计师精心设计的，不存在撞脸的情况。人偶非常仿真，身体结构和内脏都和真人一模一样，也有心跳和呼吸，如果您不慎弄伤了自己，它还会流血呢！”店员热情地为我介绍了起来。
　　然而我只能强迫自己不要去数价格标签上到底有几个零。
　　躺在营养仓里的男男女女们大多有一张年轻靓丽的脸庞，身材匀称健康，就算睡在营养仓里也像是一具美丽的人偶，而我虽然也人模狗样，却不过是披着衣服的行尸走肉，一枚工厂里微不足道、随时可以被取代的螺丝钉。
　　哪怕一条流浪狗，也过得比我好吧，我心想。

　　004
　　“这是……”走过了一长排热门商品，我冷不防地看到了角落里挂着瑕疵处理标签，还蒙着一块灰布的营养仓。
　　“啊，这个啊，这件商品有重大瑕疵，而且没法维修了，我们近期要把它返厂销毁。”店员似乎不太乐意提起它，随口说道。
　　我好奇地走上前去，仔细看了看标价——出人意料的便宜！刚好和我的全部存款是同个数字！
　　我惊喜莫名，一把揭开了上面的布。
　　干净透明的营养舱里，浸泡着一条狗。
　　“它的一条腿是瘸的，没法维修，出厂年龄就是八岁，是条老狗了，如果您喜欢宠物款型的话，我们这里有很可爱的小猫小狗……“
　　店员还在喋喋不休地介绍着，我却再也没有听进去。
　　“就是它了，我买它。”我坚定地说道。
　　瘸了也没什么，谁会在乎呢，我也有点瘸。

　　005
　　我买回了一条瘸腿的老狗人偶，为此还和房东吵了一架，因为房东拒绝我在这间狭小的出租屋中安装营养仓，他怕磕碰了他那些陈旧的家具。我疲惫不堪，全靠一股兴奋的意志在支撑，我承诺提高租金，房东这才松口。
　　前来为我安装营养仓的工人反复问了我三遍为什么买这个，我敷衍地笑道：“因为只买得起这个。”
　　工人安装完了营养仓，给我介绍了一下怎么把自己的意识投放到人偶里去，并再三叮嘱我每次使用人偶不得超过七天，否则原本的身体就会排斥意识投放，导致使用者无法回到自己原本的身体里。我认真地听完，在签收单和使用须知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工人走之前在玄关处换鞋，猛然看到餐桌上放着的旧报纸，对我说：“嘿，这原来土豪家也养这种土狗，看起来可真像。”
　　我看着报纸上的寻求启示，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微笑：“是啊，真像啊。”
　　那是我的上司刊登的寻狗启示，他有钱，非常有钱，他家的狗一个月的吃穿用度，就堪比我一整年的薪水。
　　那真是一条幸福的狗，我很想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006
　　我成了一条狗，一条瘸腿的，但是目标明确的狗。
　　趁着夜色，我离开了家，体验着用四条腿行动的感觉。上司家距离我家不到十公里，我走在灰蒙蒙的星空下，穿行于大街小巷中，回味着我的人生。
　　这是一段冗长而疲惫的回忆，像是一个深陷于泥沼中的人，拼命挣扎，却只能越陷越深，一点点窒息。我已经拼尽全力，可还是穷困潦倒，周而复始的工作并没有给我的人生带来任何改变，只能让我精打细算着活下去，仔细到少坐一站地铁可以省下一块钱。
　　甚至不如一条狗。
　　我回头看了一眼深夜里这些步履匆忙的行人，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无穷无尽的疲惫。我突然产生了一点哲学思考，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其实父母赋予我们的身躯，才是束缚我们的人偶，把我们牢牢捆绑在同一个阶级里，无论多么努力都爬不上去。
　　做人做到精疲力竭。

　　007
　　我抵达了目的地，位于市中心附近的豪华别墅区。
　　夜幕让我成功地躲过了保安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钻进了这个从前不敢踏足的地方，我想起自己在整理人事档案的时候，同事和我开玩笑地说，这里的一个厕所都比我们租的房子大，我想他是对的。
　　天快亮了，我的上司每天六点就会起来，绕着别墅区里的人工湖跑步，我小心翼翼地潜伏在灌木丛里，等待着他的到来。
　　六点十分，一个身穿运动服的少女在清晨的雾气中向我跑来，我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围着她兴奋地摇晃着尾巴。
　　少女惊讶地停下了脚步：“阿白？阿白你自己找回家了？！阿白！”
　　少女一把抱住了我，喜悦之情从眼中溢了出来：“阿白，快跟我回家吧！”

　　008
　　于是我有了一个家，三层的豪华别墅，三餐是空运过来的新鲜肉类，经过厨师精心炮制，确保符合一条狗的营养需求，还有专人为我做清洁和毛发打理，让我光鲜亮丽。我甚至还被送到了最好的宠物医院医治了腿，可惜医生说已经无法治愈。谢天谢地，感谢博德人偶高超的质量，竟然连医生都没有发现我的身体异常。
　　我的主人一直在夸我聪明，她换了一具身体之后我竟然还认得出“他”，毕竟之前他是个孔武有力的壮汉，现在却是个娇小玲珑的少女。
　　她猜测是因为狗灵敏的嗅觉，我蹲在地上汪了一声，附和着她的话，然后温顺地舔了舔她的手，逗得她哈哈大笑，一点也不像个淑女——他本来就不是个淑女。
　　他最近迷上了博德人偶，家里的“衣帽间”顿时变成了广告里那种充满了营养仓的样子，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人偶，男男女女都有。他隔三差五会换一具身体，体验与众不同的感觉，他管这个叫体验生活。
　　我也管这个叫体验生活。
　　当一条狗，体验一下幸福的“狗生”，七天之后我就得回到家中，换回原来的身体，也回归原来的生活——狗一般操蛋的生活。
　　体验过就好了，我对自己说，就当做了一场美梦。

　　009
　　这梦无疑是幸福的。比我之前的全部人生加起来更幸福。
　　我的狗窝镶金带银，造价堪比普通白领透支三十年收入负债购买的一套郊区小户型。我的狗盆黑科技，在我进食的时候自动检测我的心跳呼吸，还会分析唾液成分，判断我对食物的偏好。
　　出门身后跟了三个佣人，一个牵绳一个导航一个捡屎，家里还坐了一个佣人，在电脑前分析我四条腿上四个I WATCH的数据。
　　我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狗，比人还高贵。
　　我摇着尾巴，志得意满，对着佣人吠声震天，因为我不怕得罪他们，他们怕得罪我。
　　我觉得有点好笑，又陷入了新的哲学思考：当一条狗和伺候一条狗，到底哪个更惨？

　　010
　　我有答案了。
　　当不成狗最惨！

　　011
　　我看到了一条狗，和我一模一样的狗。
　　它蹲在栏杆外，毛发脏乱，看起来流浪了很久，它好奇地看着我。
　　我如坠冰窖。
　　它回来了！上司走丢的那条狗！它回来了！

　　012
　　我趁着佣人不备，悄悄溜了出去，狗好奇地跟着我，嗅着我身上的味道。
　　那是它主人的味道。
　　我把它引到了湖边，看着它。
　　它友好地冲我摇尾巴。
　　我龇牙咧嘴，露出了满口獠牙，扑向了它！

　　013
　　狗的尸体掉进了湖里，面目全非，就算是它的主人也认不出它了。
　　满嘴血腥的我舔了舔身上的伤口，趾高气昂地朝着来时的路走去，被到处寻找我的佣人紧张地抱了起来。
　　一时间别墅里乱了套，佣人们有的打电话通知主人，有的呼叫私人宠物医生，还有的紧张地，拿出急救设备，好像是我她七老八十进了ICU的亲爹。
　　我回想起几年前我被车撞断了腿，心疼救护车的钱，自己强撑着打车被一次又一次地拒载，到了医院只敢接受最便宜的医疗救治，伤愈之后，阴雨天总是隐隐作痛，还有点瘸，像这条狗。
　　主人从公司赶了回来，抱着我气得大骂佣人，一口气把我的四个佣人都解雇了。
　　保安来了，说是在湖里捞到了和我打架的那条狗的尸体。
　　主人抱着我心疼地嘘寒问暖，头也不抬地说：“烧了。”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狗得意的时候也会笑出声。怪怪的，听着不像个人。

　　014
　　主人说，明天要带我坐私人飞机去海边度假，去十天。
　　我陷入了犹豫之中，因为我只能当七天狗，然后必须回去做人，如果我跟他去度假，我就做不回人了。
　　深夜，我又一次悄悄溜走了。
　　我当过了狗，知道了当狗的滋味，妙不可言。
　　可我还是个人，我得回去做人。
　　于是我走了。
　　夜里，我穿过大街小巷，一路从繁华走到寂寥。我回到了家中，辞职离家多日，再一次看到这扇门的时候我只觉得满满的陌生，甚至怀疑自己的记忆：
　　楼梯间里有这么多垃圾吗？楼道里的灯原来就全坏了吗？满墙的脏污和涂鸦，还有墙角的尿骚味……这里真的是我住过的地方吗？
　　再仔细想想，的确是这样啊。
　　如果我打开这扇门，屋子里还会有吃完了没有收拾掉的发馊泡面，不断渗水滴漏像是下着小雨的厕所，还有朝北阴湿不见阳光的咯吱小床。
　　我突然怕了。
　　做人的这些年，我加班加点地伺候工作，伺候我的领导和客户，疲于奔命，狼狈不堪，好像我是条狗。
　　做狗的这几天，我住着别墅，坐着豪车，佣人们伺候我的一日三餐，主人每天都带我享受生活，恨不得在我的尾巴上都挂个I WATCH。我坐过游艇，骑过白马，还叼着球杆打过高尔夫，马上还要坐私人飞机去海边度假。
　　我终于体验到了生活的模样，我活得像个人。
　　我再也不想做一条狗了，我想做个人！
　　我走得头也不回。

　　015
　　“据悉，有一男子因为使用博得人偶时超过7天没有返回，造成意识丧失……”
　　电视里正在播放新闻，我假装玩弄遥控器，按到了别的电台。
　　主人正在品尝厨师精心烹饪的早餐，佣人把我的那一份端了过来，放在一张小桌上。
　　“阿白，吃饭啦。”主人喊我，“吃完我们就要起飞了，给你晒晒太阳去。”
　　我兴奋地跑了过去，对着他狂摇尾巴。
　　比狗还殷勤。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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