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十八相送

作者:溪云初起日沉阁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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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贰壹


      明楼的眸光没有温度。他一阶一阶步下来,看着阿诚支起身子,就站住了。

      二十几级台阶,像一场醒不来的梦。好多来不及抵挡的疼,却纷纭说着,这不是梦。

      阿诚从阶下爬起来,又在明楼跟前站定了。

      天光白茫茫如一场大雪,他看不清他。

      明楼把他打量了一番,说:“立下那么大功劳,只做了区区一个执行代表,委屈你了。”

      风声猎猎,他听不清他。

      双手在耳朵上捂了一会,阿诚抬头追问:“您说什么?”

      他记得从阶上跌下来,手没撑住,肋侧从一级台阶边沿擦过去,接着肩头,背脊,膝,踝,拦不住的一阶一阶,从四面八方碾压而来,最后一击,是额角。

      他想把明楼的话听明白,可注意力像跌散了架,拾不到一块。

      “我说你就那么大方把我卖了,卖得那么便宜。”明楼一字一句,把天光,风声,都刺透了。
      这回听清了。清清楚楚。

      “我没有。”阿诚辩白。

      他回想了一遍,后来打开过几次书房那台终端,做了什么,是不是不小心把那份文件泄露了。结论是,不可能。

      “不是我。”阿诚肯定地回答。

      明楼不为所动,他说:“那份文件就你和我两个人知道,不是你,那是我了?”

      阿诚盯着明楼的眼睛,一目清澈安宁,没有情绪,没有暗示。

      委屈都顾不上,他知道不能轻易开口。

      军事法庭特别检察组就在几步远的地方,明楼的言行要被记录,他对他每说一句话,都是无法挽回的。

      “什么时候?”明楼捏住阿诚的下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向着办公厅的?”

      竟是这样。

      明楼的棋局上,那个入侵国家通讯社中央控制系统,泄露了签着明楼名字的绝密文件的人,竟是阿诚。

      他就他这么一颗棋子,他把他划入敌人的阵营,他要他反过来攻击自己。

      阿诚咬着牙关说:“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明楼知道,他明白了。

      他手上加了几分力道,把阿诚的脸狠狠甩到一边,只应了他一个字:“说。”

      阿诚为什么要背叛明楼?棋局开始的时候,他一定给过他理由。

      什么理由?复职?对。

      阿诚喘过一口气,回过眸子,看着明楼说:“从我确定您不打算让我复职开始。”

      “你可真厉害。”明楼面无表情地叹服了一句,“一个执行代表之位哄得住你么?王天风还许了你多少好处?”

      阿诚迎着明楼的目光沉默着。这个人机关算尽洗清了他,又逼着他来构陷自己。

      “说。”明楼催着。

      “您想让我永远当您的线人,这样您的秘密就更安全,对我来说,揭出秘密本身,难道不是最大的好处么。”阿诚说。

      一记冷拳挥过来。阿诚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明楼的腕子。

      他明白了。明楼要告诉军事法庭特别检察组,1076号法案是怎么通过的。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整件事让他的敌人说出来,才更可信。

      明楼平静的眼波中,升起了一缕真实的灼人之意。“你怎么敢。”

      阿诚浅扬起唇角:“跟谁学谁。”

      明楼手臂一振,把腕上的挟持荡开,迫得阿诚后退了一步,他说:“把话说清楚。”

      他要他把话说清楚。

      阿诚垂眸,思忖了几秒。

      王天风说过,不要牵扯国情局,否则法务司会出面阻止。要扯上汪家。

      想好了,他捉住明楼的视线:“当初您手里攥着三千人生死,要挟上线调您回来的时候,不是也很大方么?”

      字字如刀。阿诚花了好大力气,每个字,恨不得咬碎了咽回喉咙,每个字,又只能衔在刃上,割破了舌头,也得分毫不差讲出来。

      从小到大,他想过要为明楼做无数的事,可是最终,他为他做了一件想都没想过的事。他给他扣上了一个赎不清的罪名。明知他是清白的。

      明楼一拳揍在阿诚颊上。他把罪名,连同阿诚为它勾画的细节,都认了下来。

      “你懂什么?他要是答应调我回来,那三千人就不会死。”

      阿诚踉跄了几步,又站稳。唇角见了红,眸子还亮得像星子。

      “我只知道,那三千人成了汪芙蕖的武器,他说服国家会议支持1076号法案,您功不可没。”

      明楼没回答。他拎过阿诚的领子,给了他的胃一拳,铁一般沉。

      阿诚向后跌,又被拉回来,明楼跟上一拳。他觉不出疼,可是,还得反抗。他抬手去扣明楼的喉咙,被捏住手腕一拧,反身跪了下去,背上挨了一击,扑在地上。

      阿诚蜷起身子,压着胃里的难受,扬眸,从一片眩目天光里,寻着了明楼的目光,补上一刀,语不成声:“听说当年汪小姐是您的恋人,汪芙蕖又许了您多少好处?”

      浑身发抖,不是冷,不是疼,是心悸哽在喉头,阿诚像搁浅的鱼一样大口喘气。

      明楼走近了,蹲下来,扳过他的脸细看。“你这么识时务,应该明白,王天风为了达到目的,是不会护着你的。”话说得平淡。

      阿诚唇角淌着一线血,明楼拇指轻抚在上面,把它抹去了。

      指尖温柔。阿诚眼睛一眨,泪就滑下来。他有一刹那恍惚,以为一切都过去了,终于可以和明楼说说话,心里话。他想和他说在梦里,他又记起了哥,哥那时候,真好看。他们好像,已经分别了好久好久,他想和他说,他想他了。

      好容易深吸了一口气,把泪止住,阿诚哑声说:“您别费心了。”

      明楼轻抿出一笑,又看了他一会,站起来,掏出手帕,擦拭双手。“在这个地方,你当了一次叛徒,永远不会有人相信你。”

      “以后一个人当心着点儿。”

      是一句诅咒。他把手帕揉成一团,掷在阿诚面前,扬长而去。

      阿诚死死攥住了手帕。他想站在他身后,送送他,可是身子僵着,肩头还在抖。他伏在地上,把脸埋入了臂间。

      明楼说,以后,一个人,当心着点儿。

      他们像是陷入了一个没有敌人的敌阵,所有疼痛,都只能返还到最在意的人身上。

      ==========

      办公厅临时接管了情报司,出入口令和联络线路都更改过。一方一方百叶窗低垂着,遮不住暴雨将至的沉闷和寂静。只有明楼的办公室,百叶窗是拉开的,这一早阳光明媚。

      王天风站在门口,郭骑云不出声地把目光往里一抛,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茶几上搁冷了半杯咖啡。阿诚蜷在沙发里睡着了。制服褪下来,盖在肩头。他睡得不安稳,眉心紧蹙,脸色潮红,唇角和额边有小片淤青,还有擦伤。

      王天风静立在沙发前,挨过手背,试了试阿诚额头的温度,人没醒,额上发烫,没有一丝汗。

      法务司埋着办公厅的眼线,王天风心里有数,阿诚和明楼见过面。

      制服口袋里落出一角,是记忆卡,王天风小心蹲下,捏住那一角,抽出来一点。

      记忆卡被一只手压住。阿诚醒了,猫捉老鼠似的,眸子清亮地对着王天风。

      王天风和他对视片刻,站直了身子,手揣进长裤口袋。“你录了音,不是给我的么?”

      是他和明楼在法务司阶前那场争执的录音。

      阿诚坐起来,仰看着王天风,说:“不是给你,是要挟你。”

      王天风扬眉,俯身凑近,一只手撑在沙发背上,低声说:“好,你想怎么要挟我。”

      阿诚一低身,从他臂下躲过去,站起来,绕到沙发后头。

      “我见过律师,他说只有毒蛇在供述中指认汪家和凉河事件有关,汪芙蕖才会被询唤,可是毒蛇和汪曼春有约在先,他不会牵连汪家,就算他指认了,汪芙蕖也无法出庭。”

      “你要我拿着录音去通风报信,让汪家以为你有证据。”王天风岿然不动。

      阿诚扶着沙发,踱了两步,抬头说:“让汪家主动出面,证实汪芙蕖和毒蛇的交易。”

      承认一个死者的过失,汪家几乎不需要付出代价。他们主动认下来,并不违背王天风和毒蛇的任何承诺。这样,罪责就不是毒蛇一个人的了。

      小聪明。王天风点了一下头。“你以为这段没凭没据的录音吓得住汪家?”

      “你要是不帮我,我就把这段录音交给更需要它的人。”阿诚说。

      王天风垂眸。“说来听听。”

      阿诚沉默了一会,说:“汪家总有几个政敌,有人想抓他们的把柄,追查起来,不怕没证据。到时候丧钟行动被打捞出水,可不能怪我不识大体。”

      王天风转过头瞄了一眼,郭骑云立在几步远,瞥见他的示意,箭步冲上来。阿诚一警,退开,郭骑云从沙发上方一飘身跃了过去。

      地方狭小,避不开,拳脚只有一招一招挡下来。单凭角力,郭骑云就占了上风。阿诚这一会无心应战,一记一记还击像落在木头人身上,疼都是自己的。

      王天风揉着眉心敛了敛神,袖手看着两个人扭打。见教训得差不多了,他端起茶几上的半杯咖啡,凑到鼻尖轻浅地嗅了嗅。

      “明诚小朋友,你给我听好,不要以为你立了多大功劳,受了多少委屈,你在这整件事里,就是一个意外,从前是,现在是,对于毒蛇来说是,对于毒蛇的敌人来说也是,你这个意外不是惊喜,而是事故。一个事故没有资格站在我面前和我谈条件。”

      说完,咖啡往茶几上一落,半杯之中又泼出一半。

      郭骑云别住阿诚的腕子,夺下他手里的记忆卡,向王天风抛过去。

      阿诚回头问:“那你帮我还是不帮我?”

      王天风半空中接住,转身就走。

      “我不帮你,我要教教你,什么是当务之急。”

      踏出办公室王天风扬手,郭骑云立定了,他回身一顾,只说了一句,看住他。

      ==========

      制服半垂在地板上,阿诚拾起来掸了掸。

      口袋里是明楼丢下的手帕,他攥住它,想起明楼的指尖,拭过他唇角的血,想起明楼走前,俯视他那一眼,心口扯着疼。争执是演出来的,他很清楚,只是一不小心,把伤心演成了真的。

      手帕捧在膝头,小心铺开。有什么落在地上,一记清响,接着是回鸣。

      阿诚循着声音找过去,一瞥之下,意识空白了几秒。

      他半跪下来,拾起那枚小物件。一段表链。

      是青瓷出逃之前,明楼最后一次见他,亲手扣在他腕上的那块手表的表链。

      阿诚的手缓缓抬起来,最终捂住了口鼻。一注料不及的泉水,从最深的地方冲决上来,涌得眸子里一下什么都看不清了。

      为什么带在身边。答案那么明白,他连猜都不敢猜。

      只一绽就扑灭的欢喜,和拦不住的难过都化在掌心,不透半点声息。他怕,这心事给老天爷知道了,要怎么拆开他们,要怎么挟持着他,让那个人一生都不好过。千万个放心不下,千万个报答不起,就在窄窄的眼眶里,轰然如一个浪头打来,又悄然无声地退去。

      阿诚让那一注泉水,流回了心里。他的心静下来,呼吸平缓下去。他回想着,明楼最后和他说什么了。

      王天风不会护着你。以后一个人要小心。

      小心什么?

      阿诚把那段表链裹回手帕,抓在手心,在地板上枯坐了一会,想着很久以前,明楼细细把它卸下来的样子,想着不久之前,明楼不由分说将它掷在自己面前的样子。

      他把这枚表链又执起,擎向日光深处。金属表面,泛起不同质地的色泽,一组楔形暗纹。

      那是,打开阿诚档案二次加密部分的图形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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