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十八相送

作者:溪云初起日沉阁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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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楼出门的时候,阿诚醒着。抬眼一看,天蒙蒙亮。

      这一夜小心地过去了。好像浮在一块冰上,冰下汪着一泓水,他怕冰化了,水漾上来,动也不敢动一下。

      过道那边,是明楼的卧室,阿诚静听着,明楼没走近过。

      这个早上很冷,白天从百叶窗上一缕一缕杀过来,阿诚蒙住被子,负隅顽抗了一阵,起床,洗漱,更衣,拉开房门。

      他收到了明楼的密码电邮,交待的是国家通讯社大楼的建筑结构图,和一份行动时间表。

      阿诚走到落地窗前,停在昨晚明楼站立的地方,脚边放着一只单筒望远镜,他倚窗坐下,从镜中向那栋大楼望了一会。

      送行那天黎叔说,你一定很意外,在这个国家,国情局只负责辨别什么是秘密,保护秘密的地方,是国家通讯社。

      他说,事发前夜,毒蛇曾交给他一份资料,告诉他,离开这儿,不要对任何人说你的下落,不要对任何人说,你把它保存在何处,包括对我,不到时候,也不要透露一分一毫。

      他们互不知去向地分别,失去了联系。

      黎叔把毒蛇交给他的资料,传回了那栋大楼,上级当然警觉了,他们冻结了这份资料,秘密通缉了他。

      冻结的意思是,任何人,包括冻结它的人,都无法开启。

      越是他们要掩盖的,对于我们来说,越安全。黎叔说。

      现在,明楼要找到它,把它取出来。

      建筑结构图上的国家通讯社大楼,地上三十二层,楼顶是观景台,地下三层,是中央控制室和停车场,也许还有未公开的部分。

      阿诚潜入了那栋大楼的闭路监控系统,拦截到一千个监控画面作为样本。他想,这楼里应该有那么一个地方,监控级别和别处不一样。

      望远镜的精度刚好,阿诚在落地窗边守了一天,大楼里人来人往尽收眼底。

      傍晚,明楼过来,拉着一只旅行箱,停靠在玄关。

      暮光里142号收拾起来,也不过就是个人物品,通信设备,还有一幅画。

      明楼又回家取了几套换洗衣服,几部阿诚从前看不厌的诗集,几张CD,掩着隔层里一并带过来的枪,钢琴线,改装终端的工具。

      阿诚煮上咖啡,把一应物品放妥,只有那幅画不好处置。

      那个时候,他的心思全在它后面的关系图上,透视、着色没怎么用心,他以为梁仲春会把它和关系图一并销毁,可是没有。明楼都带过来了,总不能扔掉。

      他立在玄关,最后看了一眼,把它卷起来,立在书房的角落,一只铁艺花瓶里。

      明楼坐在客厅等他,他端了咖啡过来,明楼没接,瞥了一眼身边,示意他坐过来。

      阿诚把咖啡轻放在茶几上,坐下了。

      明楼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只药瓶,递到他面前,白色半透明,拇指那么大。

      阿诚一愣,没敢接过来。止疼药。一瓶十片,梁仲春给他带过几次。

      “戒了它。”明楼说,“药物依赖,你复职的时候,自制力那一项评分会降低。”

      阿诚没说话。原来还有复职这回事,他从没想过那么远。

      “没有那么疼。受伤的时候都忍过来了。”明楼说。

      阿诚离开沙发,在明楼膝边半跪下来,说:“再来一次我也忍得过去,这个,只是为了转移注意力。”

      明楼垂目看着他,沉默了一会,欠身,从茶几下层找了一个线圈本,一支自来水笔,放在膝上。

      “听着,这是老师教的,每天记上日期,写一个名字,写到不疼了就停下来。”

      阿诚一时没明白,问他:“什么名字?”

      “转移你注意力的名字。”明楼停顿了一会,又说,“我的名字。”

      阿诚领会了这句话,缓缓地绽开了一笑,他说:“好。”

      客厅静下来。阿诚把笔和本拿在手里,又仰看着明楼,过了寸许时光,轻轻地,试着叫了一声:“哥。”

      明楼的目光递进阿诚的眸子,他默许了这个称呼。

      “晚上想吃什么?”阿诚的声音更轻,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悄悄话。

      明楼俯身凑过来,也压住声音,说:“不用。我待会去接明台,晚上陪他在家复习。”

      “什么时候考试?”

      “明天语文,后天数学。”

      阿诚眸子一亮,什么也没问。他得到了一条隐秘的情报——快见到小家伙了,也许,还能抱抱他。

      一入夜,明楼就离开了,带走了阿诚的止疼药。

      国家通讯社大楼灯火不熄,观景台上空挂着一片星云,那是为了取悦观光者,隔天放映的全息影像,三十二层是它的控制台,天黑了才有人上来,拉开百叶窗,沿走廊巡看。

      阿诚挨在落地窗下,不知不觉睡着了。

      那种疼又不期而至,心绪稍一松弛它就会来,他知道,疼的不是手臂上的伤,它介于空和冷之间,比它更深的是恐惧,和他梦里那片水边白芦一样的恐惧。

      他当时那么没用,看着那个人受了伤却毫无办法,他多想回去救他,可是他回不去。

      他就那么懵懂无知地,把毒蛇一个人留在了那个世界,连同儿时,和他在一起的记忆。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候,那道门永远地关上,他再也无法救他。

      阿诚快步走回卧室,拉开床头的抽屉,里面只有一个线圈本,一支自来水笔,他记起答应了明楼,戒掉那种药。

      日期是写好的,阿诚定了定神,在那下面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写了明楼的名字,只写了一遍,他舍不得多写。

      ==========

      两天后,明楼把小家伙领来了。

      阿诚锁定了那一千个监控探头的位置,时间段,视域,盲区,都标注在那份建筑结构图上。有点奇怪,三十二层不在监控范围之内。

      门一敞开,明台像一颗脱离轨道的小行星,呼啸着冲到客厅,把阿诚扑了个满怀。

      阿诚一把接住他,揽膝抱起来,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我的小祖宗,你可真重。”

      小家伙攀住阿诚的脖子,小猫般嗅着说:“阿诚哥哥我想你,也想你的鳕鱼浓汤和番茄汁牛排。”

      明楼在玄关换下外衣,没看他们,说:“阿诚哥哥十岁的时候都是大人了,明台十岁了还让抱着,羞不羞。”

      明台振振有词地说:“大哥的明台十岁了,阿诚哥哥的明台还没到十岁。”

      阿诚刮了一下明台的鼻子尖。“那你几岁了?”

      “四岁半。”

      阿诚扑哧一笑。“不是三岁么?”

      明楼走进书房之前,向阿诚看了一眼,阿诚若有所觉,也抬头看向他,那是寂静无声的,长长的一望,无话。

      阿诚领着小朋友去了超市,拎回鳕鱼、牛排、意面、时蔬和调味料,厨房没开过伙,只好一样一样打点起来。

      明台被阿诚哥哥丢在卧室,看了一会枕边书,半本诗,读得半懂,等得无聊了,溜进书房,吵着大哥陪他猜数独。

      那是情报司内部常用的一种加密方式,答案中只有一部分是对的,错的那部分,用来传递信息。有一次,明台在明楼书桌上找到一张,不声不响把错的都改对了。差点出事。

      明楼舍不得拂了小朋友的高兴劲儿,把他抱在膝上,随手揭开当天的晨报,给他看印在封底内页的题目。

      明台惦记着鳕鱼浓汤,猜了一会也就倦了。

      他从明楼膝头跳下来,小猫一样轻巧,在书房巡视了几个来回,一眼瞥见立在角落里的画,新大陆似的捧过来,小心打开,铺在书桌上。

      画卷得不当心,油彩泛起了折痕,明台的小手轻轻在那河上桥上,树上云上抚摸着,问:“大哥,这是什么地方?”

      这幅画,梁仲春拿来的时候,明楼看过。他和明台并排站在书桌一畔,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线柔和,说:“是大哥从前工作过的地方。”

      “阿诚哥哥也在么?”

      “在。要不怎么会画?”

      “那明台呢?”

      “你看,那树上有个窝,住了一只画眉鸟。”

      小家伙抻长脖子看过去,明楼看了看他,又说:“画眉鸟每天早上,站在离三楼的窗户最近的树枝上唱歌,你阿诚哥哥每天起床,端着半碗燕麦粥,推窗去喂它。唱歌的画眉鸟,就是明台。”

      “就是我就是我。”小家伙赶紧点头拍手。

      一抬头,阿诚站在书房门口,小家伙眼尖,看出他眼圈红了,叫了一声阿诚哥哥,是问句。明楼也抬起头来。

      两个人目光一碰,阿诚笑了笑,没什么深意,只对明台说:“洗手,吃饭。”

      小朋友去洗手了。画留在书桌上。

      阿诚跟小朋友一同走出书房,却没走出多远,他在门边靠了一会,深吸了几口气。

      他不敢去看树上有没有画鸟窝,有也是他随手画上的,他不知道那就是凉河通讯站。

      明楼记忆中那些往事,他也记得就好了。阿诚想。他觉得,像是亏欠了那个人,想还,却还不起。

      凉河往事,阿诚的儿时,明楼从未提起过,阿诚也从不问他,这个晚上有点失控,也许是明台的存在,让两个人放松了戒备。

      阿诚和明台坐在餐桌一角,没有等明楼一起开饭,小朋友饿坏了,让一碗鳕鱼浓汤哄得头也不抬。

      阿诚把牛排切成小块,推到明台面前,盯着他狼吞虎咽,不时拿纸巾,揩一把小朋友沾满汤汁的嘴角。

      他知道明楼一会就过来,他们都需要一点时间,收拾心绪,让局面恢复常态。

      牛排的配菜是洋葱青椒,明台不爱吃青椒,他把它们一小块一小块拣出来,一股脑拨到阿诚的碟子里。

      阿诚又一块一块拾回小朋友面前,他说:“青椒先生不远万里来和明台做朋友,你不能不给他面子。”

      小朋友使劲儿摇了摇头:“明台不和青椒先生做朋友。”

      “那我去告诉大哥,明台不懂礼貌。”

      明台更理直气壮了:“大哥也不和青椒先生做朋友。”

      阿诚没好气地看着小朋友,一时没词,不多久,身后明楼走过来,绕到他对面坐下,问:“又说我什么坏话了?”

      阿诚没去迎上明楼投过来的目光,只望着小朋友抱怨了一句:“明台和你在一块儿,都开始挑食了。”

      明楼低头拌了拌碟子里的意面,不以为然。“和你在一块儿又好到哪儿去?”

      阿诚伸手够到他的碟子,拖过来,把意面里的小块青椒,一点一点挑出来,堆在边沿,最后一起拨给了自己,一边说:“至少可以和青椒先生做朋友。”

      明台愣住了。他看了看大哥,又看了看阿诚哥哥。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哥就可以不吃青椒,但是他没问,他一向懂事,知道在这个家里,不是事事都有道理可讲。

      明楼等着阿诚把青椒挑好,接过碟子,毫不客气地说:“你们俩碰到一块儿,一人小了十岁。”

      ==========

      哄小朋友睡下,已近十一点。

      阿诚冲了淡茶送到书房,明楼正一屏一屏扫过他抽取的监控画面。

      他把茶递到明楼手里,看了看屏幕说:“这一千个监控画面,是按统计公式抽样的,每一层都拦截到了,只有三十二层,一帧都没有。”

      “监控级别呢?”明楼问。

      “差别不大。”

      明楼退出了那个程序,屏幕暗下去,他抬头问阿诚:“结论?”

      阿诚想了想,回答:“三十二层没有监控,是怕一旦被入侵,这一层的秘密从监控画面中泄露出去。所以这一层的安全级数反而是最高的。可是……”

      “可是什么?”

      “对于国家通讯社来说,这也是最不安全的地方。假如遇上空袭,保存在三十二层的资料,刹那就会化为灰烬。”

      明楼把茶杯放下了。他站起来,走向书房的窗边,从这里,望得见大楼的一角。“所以,三十二层应该只是一个传感系统,这栋大楼受到攻击的话,保存资料的地方会得到指令,作出反应。”

      “你是说,资料保存在地下?”阿诚跟在他身后,“我查过,地下三层没有那样的地方。”

      明楼挽起百叶窗,向外眺望。“这栋大楼存在五十多年了,中间改造过很多次,我和黎叔对比过每一次的草图,资料不全,但是可以肯定,地下三层向下,还有未知的部分。”

      阿诚安静地思索了一会,听见明楼对着夜色低声说:“没关系,我们要控制的,能控制住的,还是那里。”

      今夜,观景台上没有放映全息影像,阿诚追着明楼上扬的目光,注视着观景台下,那个阴影中的楼层。

      “对了。”阿诚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转身走到书桌旁,从抽屉里取出一叠纸笺,又走回来,双手捧在明楼面前。

      纸笺很厚,明楼一页一页揭开,从头一页到最末一页,字迹工整,不疾不徐,是阿诚抄写的行动守则,整整一百遍,看得出写字的人心平气和。

      明楼认真地看完,没说什么,他抬眸看阿诚,等着他的回答。

      阿诚站在他跟前,像个认错的孩子。他说:“对不起。我考虑过了。毒蛇的事,你让我不要在意,我做不到。”

      明楼的目光深了一分,阿诚不和他对视,也察觉到了。他不计后果地把话说了下去。

      “正好相反,他是我最在意的,他受了多少委屈,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以后会如何。这个国家,不,有人犯下了一个错误,牺牲了他,为了挽回那个错误,他还会一直牺牲下去,一想到他是这样的人……”

      阿诚转头向着窗外,扬眸,透过百叶窗的光栅,去看远处那栋大楼,他要把眼泪拦住,可是很不争气,还是落下来一颗,反着光,星子一样,他说:“一想到他是这样的人,我就很怕,我要拉住他,假如我选择了把他一个人留在战场上,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就没有公平了。”

      为了遮掩伤心,他用力地笑了一下。

      明楼听着,看着,没有落下一个字,没有忽略一个表情,他不打算制止。

      说话的人自以为冷静,说的话却很任性。明楼在等,阿诚一向敏悟,意识到孩子气的时候,就会停下来,可是没有如他所愿,阿诚后来说的话,让局面彻底失控了。

      阿诚说:“我知道我这么说很可笑,我根本不了解他,也不了解你,除了让你平添烦恼之外,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不记得,一点儿也帮不上你……”

      明楼制止了他。不是用枪。

      他扣住阿诚的颈后,揽过来,吻在了他的唇上。这个吻并不深,只是沉沉地、安静地停留了一会,怕不这样,缄不住那些傻话。

      阿诚整个人懵了,眼睛忘了眨。眼泪倒是反应很快,那一笑压回去的,这时一下就收不住了。好像当哥的欺负了他似的。

      明楼抬手,抹去了他脸上的泪。在这个吻将离未离的时刻,阿诚追上来,技术上并不笃定,力道上却明白无误地,把它认领下来。

      明楼加深了它。这一回,是真的欺负。他不怕把他吓跑,甚至,他存心要吓住他。

      阿诚说了那么多,也无非是怕他不明白,他心里有他。这个,他早就知道了。可是,心里有他,还要把他逼到这个份上,非得他亲口认了,他心里也有他。

      一手带出来的孩子,小时候那么听话,长大了这么不懂事,不要了又舍不得。他心里生着闷气,动作也像惩罚似的。

      阿诚没有被吓住,他顺从了。他的手臂,缓缓攀上他的肩头,有恃无恐,书上怎么说的,过命的交情,那个人多生气,他也迎得住。

      第一个吻,绵长而复杂。

      小朋友向书房跑来,答答的步子,两个人都听见了。

      这个吻生生分开了寸许,却一息一息绕着,剪不断。明台的足音在门口落定之前,明楼在阿诚唇上,匆匆地,狠狠地又落了一吻,这一次,真的把阿诚吓出一手心的汗。

      小朋友一推门,恰好看到这一幕。

      他站在门口,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地说:“我睡不着,谁来陪我说一会悄悄话,我就告诉他一个秘密。”

      阿诚和明楼对视了一下,领着小朋友回卧室去了。

      床让给了明台,阿诚拉过小沙发,坐在床边,牵着他的手,看着他。

      小朋友眯了一会眼睛,觉得大哥不会过来了,才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照片,他悄声说:“这是我的锦云妹妹,好看么?”

      是个和明台年纪相仿的小姑娘,一身素净的衣裙,明眸善睐,乌发垂长。阿诚听明楼提起过,班主任苏老师家的孩子。

      他说:“真好看。什么时候带锦云妹妹来家里写作业?”

      小朋友绽开了笑容,过了一会,又捧着照片忧愁起来。“我不敢,大哥会生气的。”

      阿诚抬了抬头,明楼站在对面卧室的门口,向这边望着,明台不知道。阿诚故意说:“不会的。明台十岁了,可以谈恋爱了。”

      明楼的眸子盯过来,看上去很难同意他的说法。阿诚一笑,不去看他了。

      “阿诚哥哥,你十岁的时候,有喜欢的人么?”明台冷不丁这么问。

      明楼听见,一转身,走进卧室,轻阖上了门。

      阿诚心里一直乱着,什么也想不清楚,手心还是冰凉的,不过,应付小朋友,勉强可以,他找了一个恰当的词,说:“有过。”

      “那大哥有没有生气?”

      “没有。大哥那时候还不知道。”

      “后来呢?”

      “后来也不知道。”

      明台有点好奇,他从枕头上爬起来,凑近了,悄悄问:“那你什么时候告诉他?”

      “不告诉他。”阿诚笑了笑,悄声回答。

      小朋友伸出小拇指,“那,我也不告诉他。”他和阿诚哥哥拉了拉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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